望着成堆的杂乱的东西,我们浑身酸疼,我们无法安心入眠。这时候,我冒出一个主意。三个月之后,当肖老师在我们面前突然死亡,我便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惊醒。我惊醒后抱膝坐在床上,总在想六月十八号的晚上,我怎么冒出了那个主意。我在微明的曙色中倾听着窗外隆隆起步的公共汽车声。我想:我冒出了那个主意,于是死亡的箭头透迄指向肖老师。那个时候,我却浑然不觉。一股股不是使人发冷而是发怵的寒气叫我对日常生活深感害怕。六月十八号的副食商店,肖老师在红黄紫绿的饮料罐头的背景中朝我微笑,他决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三个月以后。那么,我们呢?什么在向我们走来?
当时,望着成堆杂乱的急需清洗和晾晒的东西,我冒出了这么个主意:请人来打工。
丈夫不同意。屡屡上当包括今天刚上的搬家公司的当,使他不再信任社会上一些私人开办的家庭服务公司。
我也不信任但我的主意还有一半没说完。
我们附近有一所汉口大学,这个大学以它走向社会的特点蜚声全市。据说该校在校生勤工俭学,体验生活的风气非常热烈。
我们认为在校大学生一般还是值得信赖的。于是,我和丈夫写了一份急需家务劳动的启事,并且由我丈夫骑自行车,连夜张贴在汉口大学食堂门口的阅读栏里。
急聘启事:因搬家遇雨,家务劳动骤增,现急聘一身体健康,擅长家务的女生勤工俭学,帮助解决家庭困难。报酬按钟点计算。每小时人民币壹元或者面议。望有意者带学生证和学校劳动服务公司合同书前来接洽。地址:孔雀湖住宅小区X号X栋X单元大楼。
写启事时我们笑了起来。丈夫说:是不是有点那个?
哪个?我说。我说现在改革开放嘛,你看大街上哪儿不是贴满了广告和启事?
丈夫说:倒也是。
第二天从一大早我们就竖着耳朵倾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偏偏就没有人停在我家门前。
一连十天,无人敲门。在期盼中我们重整了河山,好歹清洗完了那可怕的一堆湿东西。丈夫给我的主意总结性地评价了一句:总算让我们艰苦的日子过得有盼头。
今年全世界多雨。六至七月份的武汉市几乎浸泡在雨水中。在一个风狂雨猛的下午,有人试探性地叩响了我家的门。
我说:谁?
一个姑娘谦恭的声音:我。
这个谦恭的声音我一点不熟悉。你是谁我仍然不知道。
我换了个方式提问:你找谁?
我找——她支吾着也换了个方式:请问这是孔雀湖小区X号X栋X单元X楼吗?
我说:是的。
我打开门,果然是一个姑娘。姑娘穿一双白色塑料凉鞋,齐膝牛仔短裤和文化衫,背了一只很充实的书包。我开门时她正在弄她破旧的尼龙雨伞。她抹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难为情地说:风太大,伞给吹翻了。
我说:你是——
她说:我是汉口大学的学生,我叫巴音。巴扎嘿的巴,音乐的音。
我让巴音进门了。给她拿了一条干毛巾擦头发。我想她可能是与文学有关的中文系的学生。
我说:中文系的?
不,数学系的。
那找我有什么事?
巴音停住她猛擦头发的动作,又一次露出她难为情的表情说:我以为我一进门您就知道我是干什么来的呢?
我说:干什么来的呢?
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与谁有约在今天。
巴音转身翻她的书包。在几乎拿出了所有的课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张纸。她把纸递给我。
哦!我连忙说:对不起。
我接过我们在半个月前张贴出去的急聘启事,扫了一眼就搁在一边了。
看来,巴音舔了舔嘴唇,说,看来您好像已经不急需要人帮忙做家务了?
我点头。我尽量和蔼地说:我搬家已经半个月了。前一段时间,我们真是非常需要帮助。
巴音说:明白了。
巴音慢慢擦着头发,眼睛看着别处:同学们揭走了您的启事,今天才传到我手里。您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池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