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大跃在城关镇住了那么多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高头”的人下来,“高头”的人要想对外发生联系就必须下来。但是聂大跃自己却一次也没有“上去”过。聂大跃的老婆胡娅沁倒是“上去”过的。据胡娅沁自己说,那也是她很小的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们家刚从长沙矿冶研究所搬到稀土矿来,有一年暑假,她姑妈带着表妹从长沙来岳洲稀土矿看望他们,父亲觉得岳洲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好招待姑妈的,就带着全家去上河口一次,玩玩,也顺便买一些土特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旅游”一番。但当时他们并没有这么说,而只是说“玩玩”。许多年之后,当胡娅沁对聂大跃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并没有显得很开心,更没有什么浪漫。聂大跃问为什么,胡娅沁说她觉得那些拉纤的人怪可怜的。光着个脚,打着赤膊,裤腿都圈到了大腿根,头顶着烈日,勾了腰,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胡娅沁说,她当时坐在竹筏上面非常不安心,觉得自己像电影里面旧社会的坏蛋,在欺压穷苦人,心里不是个滋味。
随着经济的发展,胡娅沁当年描述的那种情况已经消失很多年了,但是聂大跃最近一次回岳洲,却发现这种景象又恢复了。不过如今人们乘竹筏“上去”的目的与当年完全不是一回事。当年的竹筏是交通工具,人们乘竹筏“上去”是为了赶路。今天的竹筏是旅游工具,人们乘坐竹筏纯粹是为了开心。聂大跃由此就想到了电视大学课程里学到的黑格尔的那个关于否定之否定的理论,理解了历史的重复总是呈螺旋上升式的。
现在交通发达了。如今的岳洲人要想买“高头”的土特产,再也不用像当年胡娅沁父亲那样“上去”了。不用出城关镇,就在岳洲火车站对面,就有一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市场里不仅有上河口的土特产,还有一些岳洲其他乡镇甚至来自全国的各种各样的土特产。有真土特产,也有假的土特产。上河口的土特产主要与毛竹有关,包括各种竹器、竹笋和用毛竹做成的各式各样的工艺品。尽管每个店铺门口都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上河口特产”。但这个招牌是专门挂给外地人看的,如果是本地人,或者是由本地人陪着外来的客人逛农贸市场,那个本地人肯定用地道的岳洲土语问:“哪里货?”店主要是回答“高头的”,本地人还要加上一句“个是真个?”店主就会说:“你是么人?我批别个依不敢批你。”这里的“批”就是“骗”的意思。可见,上河口的竹器是有名的。
上河口不但竹器有名,上河口中学的教学质量也有名。那个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大约是青山绿水远离尘世的缘故,人也清心寡欲,自古就有注重教育的民风。相传,当年吴子婿过韶关,最后得到高人的指点,这个高人就是岳洲上河口人。当然,这只是传说,没有人去认真考证。但是自打恢复高考以来,上河口中学的升学率每年都保持较高的水平,以至于后来有些望子成龙或望女成凤的父母,专门托关系把子女从县城送到“高头”读中学,却是不争的事实。
秦石峰就是上河口人,不需要托关系走后门,直接就在上河口读的小学,读的初中,读的高中,并且果然从上河口中学考上了大学。
秦石峰上的是湖南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据说高考的时候分数很高,说考上清华北大可能有点玄,但是考上同济复旦问题是不会太大的,然而作为小地方人,填写志愿的时候他没有敢填得那么高,想着只要能上湖大就很不错了,于是就真的上了岳麓山下的土木工程系。
湖大的土木工程系确实不错。在秦石峰看起来,既然是重点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将来肯定就是工程师。在秦石峰和他的父母甚至是他的老师们的眼睛里,“工程师”是非常神圣的三个字,当他们家住茅草屋的时候,电影里面的工程师已经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小气车,进门木地板,过的简直是天堂般的生活,比他们镇长家强多了。然而等到1993年秦石峰大学毕业的时候,才发现工程师遍地都是,而且就是他们系里面这些工程师的老师们,上班下班也只是骑个破自行车,没有一个是坐小车的。住的也是筒子楼,公共走廊被分割成一段一段的小厨房,平常走路都很困难,到中午烧饭的时候,更是水泄不通,热闹非凡。厕所当然也是公用的,并不比上河口的农家茅房卫生,以至于不少教师都提前上班,以便赶在上课之前占用学生卫生间。既然老师都不过如此,那么怎敢指望他们的学生过天堂般的生活呢?于是,大学毕业前,秦石峰先是在心里把编剧、导演、演员统统臭骂一顿,然后认真思考,反复的调研,最后决定不当什么工程师了,而应当改行搞金融,直接与金钱打交道。不是一切向前看吗?秦石峰想,政府说是“向前看”,老百姓就是“向钱看”。既然向钱看,不如直接学金融。秦石峰是工科学士,知道任何一次的能量转换多少都要做些无用功,造成一定程度的浪费,所以,做什么都不如直接做金钱的生意效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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