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67)

2025-10-10 评论

    建峰被老公公叫进里屋去好久了,还没见回小厦屋来,说甚大事,要这么长时间呢?
    一阵焉踏踏的脚步响,门帘一挑,建峰进来了。四妹子(67)一眼瞅出来,他皱眉搭眼,不大高兴,和刚才出门去的时候相比,两副模样。家里遇到甚事了吗?四妹子(67)猜想,也有点紧张。
    建峰从暖水瓶里倒下一杯水,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叹了口气,出气声不大匀称。
    四妹子(67)忍不住,小心地问:“咋咧?”
    “咱爸训了我一顿。”建峰悻悻地说。
    “训你甚?”四妹子(67)问,“你做下啥错事咧?啥活儿没干好是不是?”
    “说我没家教。”建峰说。
    “没家教?”四妹子(67)听了,不由地问,“怎么没家教了?”
    建峰叹口气,又喝了口水,没有解释,半晌沉默,才说:“日后,你甭唱唱喝喝的了。”
    “咋哩?”四妹子(67)睁大眼睛,突然意识到老公公一定说了自己的好多不是,忙问,“我口里哼个曲儿,犯着谁啦?”
    “咱爸说咱家成分不好,唱唱喝喝,要让别个说咱张狂了。”建峰传达老家长的话说,“咱们成分不好,只顾干活,甭跟人说东道西,指长论短,也甭唱唱喝喝……”
    “统共就轮着我上了三晌工,只有那天后晌放工时,我回家走在柳林里,哼了几句。”四妹子(67)说,“咱家成分不好,连一句曲儿都不能哼呀?我在自家厦屋哼几句,旁人谁管得着呢?管得那么宽吗?”
    “咱爸讨厌唱歌。”建峰说,“咱爸脾气倔,见不得谁哼哼啦啦地唱喝。”
    “那好,不唱了。”四妹子(67)叹口气,试探地问,“除了不准唱歌,咱爸还说啥来?”
    “咱爸说,走路要稳稳实实地走,甭跳跳蹦蹦的。”建峰说,“让人见了说咱不稳重。”
    “不准唱,不准蹦。”四妹子(67)撇撇嘴,“还有啥呢?”
    “还有……甭串门。”建峰说。
    “我没串过门呀!”四妹子(67)说,“连一家门也没串过,我跟左邻右舍不熟悉,想串也没处去。”
    “咱爸说,大嫂二嫂的屋里也尽量甭串。”建峰说,“各人在各人的厦屋做针线活儿,串过来串过去不好。”
    “还有啥呢?”四妹子(67)赌气似地问。
    “咱爸说,男人要像个丈夫的样儿,女人要像个媳妇的样儿。”建峰说,“不准嘻嘻哈哈,没大没小的。”
    四妹子(67)不吭声了,麻绳穿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在小厦屋里格外清晰,不准唱歌,不准嘻笑,不许在村里和人说话,也不许在自家屋串大嫂和二嫂的门子,那么,她该怎样过日子?她在陕北家乡,上山背谷子背得腰酸肩疼,扔下谷捆子,就唱喝起来了。在娘家时,虽然吃的糠饼子,油灯下,她哼着忧伤的曲儿,哼一哼也就觉得心肠舒和了。有时候,她哼着,母亲也就随着哼起来了,父亲坐在窑外的菜园子边上,也悠悠地哼起“揽工人儿难”来了。她没有想到,哼一哼小曲儿会不合家法,甚至连说话,走路,都成了问题,是关中地方风俗不一样呢?还是老公公的家教太严厉了?
    她现在才用心地思量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行为举措来,才有所醒悟,老公公早晨起得早,在院子里咳嗽两声,很响地吐痰之后,大嫂和二嫂的门随着也都开了。老公公一天三晌扛着家具去出工,回家来就喂猪,垫猪圈,起猪圈里的粪肥,他噙着短烟袋,可以在猪圈里蹲上一个多钟头,给那两头克郎猪刮毛,搔痒,捉虫子。
    老公公总是背着一双手进院出院,目不斜视,那双很厉害的眼睛,从不瞅哪个媳妇的开着或闭着的屋门。四妹子(67)进得这个家一月多来,没见过老公公笑过,对大嫂和二嫂那样的老媳妇也不笑,对大嫂和二嫂的五个娃娃也不笑。娃娃们总是缠老婆婆,很怯爷爷,甚至躲着走。大哥在外村一所小学教学,周六后晌回来,和父母打过招呼,晚上和大嫂在自家的厦屋里,也是悄没声儿的,住过一天两晚,周一一早就骑着车子上班去了。二哥是个农民,有木工手艺,由队里支派到城里一家工厂去做副业工,一月半载才回来一回。二哥回来了,也是悄悄默默的,不见和二嫂说什么笑什么,只是悄没声儿地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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