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74)

2025-10-10 评论

    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付出了两天难耐的饥饿作代价,才争得了今日逛一逛桑树镇的机会,想来真叫人心酸。如果不是她装病,而是老公公大大方方给她几块钱,让她出去畅快一天,她大概会不停声地要叫“爸”了。无论如何,她达到目的了,尽管争得的手段不那么光明正大,她还是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舒心解气。
    从土石公路转上通桑树镇的黑色柏油公路以后,车子平稳了。两天没有吃饭,心里饿得慌慌,腰也直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变得像一片落叶,轻飘飘的,在那儿也站立不稳。她倚势爬在他的后背上,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腰,乳房抵着他的单衫下蠕蠕扭动着的脊梁骨,离开吕家堡村很远了,熟人见不到了,不怕难为情了。路面平整了,车子也平稳了,他踏得也轻松了,这才问:“你难受得很吗?”
    “嗯……”她恹恹病态地应着。
    “忍耐一下,马上到医院了。”他脚下踏得更快了,车子呼呼呼飞驰。
    四妹子(74)的脸无力地贴靠在他的宽阔的脊背上,他当她真的病下了,急慌慌带着她往桑树镇医院赶着。他虽然对她冷冷淡淡,却怕她病,更怕她死。他老实,一丝一毫也没有觉察出她的用心来。她问:“咱爸给下你多少钱?”
    “五块。”他轻轻喘着气,不加思索地说。
    “要是不够开药钱呢?”她问。
    “那……”他略微顿一顿,“咱爸说,一般头疼脑热的病,五块够咧。咱爸说,要是麻烦病,需得再看,那他再给咱……”
    “要是花不完呢?”四妹子(74)试探着问,“剩下块二八毛的,还要交给咱爸吗?”
    “当然……按说应该交给老人。”他说,“咱屋家大人多,没有规矩不成。用时朝老人要,花过剩下的该交回去。”
    “咱爸还查验药费发票吗?”她挑衅地问。
    他不吭声了。似乎于此才意识到她的问话里的弦外之音,含有对他老子的某些讽喻,某些嘲弄,某些不恭,他不回答了。
    她也不问了,盘算着怎样充分地使用装在他口袋里的那五块票子,如果花去一大部分买下些她并不需要的药片和药面儿,太可惜了,县地段医院不是吕家堡大队医疗站,每一粒药丸都要算钱的。
    桑树镇逢集日,男人和女人把街道上拥塞得满满的,她跳下车子,扶着他在人窝里挤。走到医院门口,她拽住了他的车子,说:“先吃点饭,我饿了。”他说:“看完病,消消停停地吃饭,再迟,怕要挂不上号了,”她执拗地说:“不要紧。先吃点饭。”他无可奈何地调转过自行车来。
    她终于睃巡到一家国营食堂,走进门口一瞅,她的胃猛地掀动起夹,扭得心口儿微微地痛了——她瞧见了饸饹。在一只大瓷盘子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饸饹,紫红色的条子,在服务员抓起时颤悠悠地弹着,她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吃掉那一座饸饹垒成的小山。饸饹是用乔麦面压的,而乔麦正是陕北家乡的产物,在家时,过年过节总能吃上一顿。关中不产乔麦,恰恰成为食堂里的商品饭食了。大热天,吃一碗凉饸饹,她该多惬意啊!
    他买下两碗,搁在桌上,诚恳地催她快吃。
    她多多地调上醋,凉生生的饸饹从冒烟起火的喉咙滚进翻搅着的胃部,她噎得打起咯咯来,这才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瞧瞧他,她才发觉他自己并没有吃,手里捏着一块干得炸开口子的馍馍,啃着,看着她吃。她停住筷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咋不吃饸饹?”
    他歉意地笑着说:“我……吃馍就行咧!”
    她心里忐忑一下,他只给她买下两碗,自己啃干馍,想省下几个钱来。她心里动了一动,随之就愤怒了,从他手里夺下馍来,塞到布袋里,把那一碗饸饹推到他面前,狠狠地瞧着他,直到他端起碗,提起筷子,憨憨地笑着低头吃起来。
    她看见他吃得很香,很馋,一碗饸饹只挑了三五次筷子就挑光了。她伸出手不容置辩地说:“把钱给我。”他没有吭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交到她手上。
    她接过那一沓折迭整齐的整块票儿和零毛毛票子,转身就走到买票的窗口,一下子又买下四碗来,堆到桌子上,对着他惊恐的眼睛说:“你吃,我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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