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临走还叮嘱她:“什么时候有了困难,物资的或钱款的,只需给我打个电话……”
记者解侃也闻讯赶来了。
他是个急性子,又是个热心肠,急头急脑地抹着汗,就追问起鸡场倒闭的经过。四妹子(93)仍然轻描淡写地说说,并不掏根兜底儿。这使解记者很着急,甚至激动了,说他可以把她的委屈公之于世,动员社会舆论的强大力量,惩罚破坏专业户的人,如果需要到法院打官司,他可以出庭作证。
解记者仗义执言的热血心肠,依然没有打动四妹子(93)的心,她还是淡淡地笑笑。她被他逼问急了,只是说:“没啥!权当我没挣钱,权当我尽了义务,权当像过去偷贩鸡蛋被没收去了……”
解记者默然了,点燃一支烟抽起来,这篇文章怎么写呢?往昔里,他第一个发现了吕家堡的四妹子(93),把她作为一个经济变革时期的典型人物推上了报纸,成为本报宣传的第一份关于专业户这个新生事物的报道,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提高他在报社的威信,那篇通讯稿在全国也算较早报道专业户的有影响的文章之一。几年里,关于四妹子(93)的发展,他写过不下十篇通讯了。她买下电视机,他就及时写下《庄稼人也能看电视了》。她买了一辆轻型凤凰自行车,他就写下一篇《凤凰飞进寻常百姓家》。她买了孵化器,他就写下《电母鸡》的风趣十足的通讯……等等。现在,他该写她的什么呢?写她破产吗?前不久他刚发表过一篇,《三兄弟联合办鸡场》的通讯,说扩大了生产的农民有自愿组织联合再生产的趋势云云。
解侃说:“你能详细的把鸡场倒闭的过程说说,自己可以总结经验教训,我也可以拔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对正在兴起的专业户都有好处……”
四妹子(93)说,“我不想总结了。鸡场倒闭了算了。我不爱为过去的事情伤脑筋。过去了的事,我全都不管了。我只想日后的事该怎么办?”
解记者忙问:“那好,你谈谈日后的新打算,也好哇!”
四妹子(93)笑笑:“暂时保密。”停停,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以后甭写我了……我是个农村妇女……你写我写多了我不好受……”
解侃不无遗憾,不无丧气,真没办法。
四妹子(93)静静地躺了三天,伤不疼了,体力也恢复了,有点躺不住了。三天来,建峰围着她打转转,表现出一种笨拙的又是真诚的关心。她向他招招手。他顺从地走过来。她指指炕边。他顺从地坐下。她呶呶嘴,向他撒娇了。他抱住她,亲着她。
她说:“建峰,你不嫌怨我闯事惹事吗?”
他憨厚地笑笑,把她搂得更紧了。
她说:“我想起我自小受苦,从陕北来到关中,我……真想哭,又……哭不出来。”
他听着她在他胸前嘤嘤地说着,自己倒先流出泪来了。
这当儿,院子里响起一声咳嗽,是老公公给他们打招呼,老掌柜的要进晚辈人的屋子了。她挣脱开他的搂抱,俩人端端正正坐着。
老公公走进厦屋,坐在木椅上,沉默半晌,才问:“好些了?”
她说:“好了。”
老公公说:“噢!好了就好!”
四妹子(93)忽然感动了。这是踏进吕家门槛几年来,第一次听到老公公知疼知冷的话,平素里,老公公摆一副家庭长者高不可及的威严架势,吝啬到从不说一句问候儿媳的话,总是由婆婆来传达他的关照,老公公终于走进她的卧室,问候病情来了。她忽然想到亲生父亲,那个比老公公更穷然而却和气得多的大大!
“过去的事,甭想了。”老公公说,“千错万错都怪我……”
“根本不怪你,爸。”四妹子(93)忙说,“我早都不想它了。自打那天晚上分配完毕,我就不想了,吃亏也罢,占便宜也罢,就这一回了。我已经不想它了。”
“不想了好!”老公公说,“日子怎么说也比以前好过了。”
“爸吔!”四妹子(93)叫,“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吕克俭老汉扬起头,期待着。
“我想承包大队那个果园。”四妹子(93)说,“需得一个看门的可靠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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