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根鸟(10)的腰上轻轻拍了一下,根鸟(10)就跳下了凳子。
根鸟(10)朝台上走,人群就闪开一条道来。根鸟(10)心里就注满了一番得意。上了台,他朝台下稍微害羞地看了一眼,就到台后化妆去了。
这出小戏说的是一个淘气可爱的不良少年,翻墙入院偷人家树上黑枣,被人追赶的故事。
根鸟(10)焕然一新,从后台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满狡黠与机警,并带了几分让人喜欢的猴气。他颤颤悠悠地唱着一首十分滑稽的歌,一是为了给自己壮胆,一是为了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再一个是为了刺探四周的动静。他的自问自答,让台下的人笑得有点坚持不住,有一个大人笑得从凳子掉下来,至少有两个孩子从树上摔到地上。他做着附耳于门上听动静的动作,翻墙入院的动作,爬树摘枣往口袋里塞的动作。忽然蹿出一条狗来。他跌落在地。此时屋里走出主人。他翻墙时,被主人抓住了一条腿。他在墙头拼命挣脱,那主人拔了他一只鞋,跌倒在地上。他坐在墙头上,朝主人一通嘲笑。主人大怒,抓起一根木棍跑过来。他纵身一跃,跳下墙头。接下来是一场逗人捧腹的追逐,只见他和主人不停地出入于左右两个后台口。一路上,他有说有唱,尽一个少年的天真与坏劲去戏弄那个上了年纪的主人。追到最后,那主人只好作罢。这时,他坐到高坡上,擦着汗,沐浴着清风,用童音把一首动听的小调尽情地唱了出来。小戏的最后,是他吃那黑枣——那黑枣一粒粒都未成熟,还是青果,吃在嘴里,苦涩不堪。他呲牙咧嘴,但还在强撑着自己,口角流着酸水,朝众人说:“青黑枣好吃!”掌声中,他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鞋,哼唱着下台去了。
散场回到家中,把戏演疯了的根鸟(10)还在兴奋里。
父亲也很高兴,对根鸟(10)说:“这一回演得最像样。”
根鸟(10)拿过一壶酒来,他愿意父亲现在喝点酒。
昏暗的油灯下,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忠厚与慈祥,也显得格外苍老。他喝着酒,并发出一种舒适而快活的滋滋声。喝着喝着,父亲的脸就红了起来——跟灯光一样的红。他朝根鸟(10)看着,眼睛里尽是快慰。又喝了几盅,父亲的眼中便有了泪花。他朝根鸟(10)笑着──一种苦涩得让人心酸的笑。
根鸟(10)坐在那儿不动,静静地望着父亲喝酒。当父亲的眼睛汪了泪水,说话也开始不太利落时,他不但没有去阻止父亲喝酒,还往父亲的酒盅里加酒,直加得那酒溢了出来。
父亲朝根鸟(10)点点头,摇晃着身子,又取来一只酒盅。他颤抖着倒满一酒盅酒,然后将它推到根鸟(10)面前:“喝,你也喝。”
根鸟(10)端起酒盅,用舌头舔了舔,顿觉舌头麻辣辣的,于是将酒盅又放下了。
父亲把自己的酒盅就一直举在根鸟(10)的面前。
根鸟(10)只好又拿起酒盅,然后猛然喝了一口。
父亲笑了,但随即从眼角落下泪珠来。那泪珠流过后,在灯光里留下两道粗重的发亮的水线。
根鸟(10)喝了一口酒之后,先是辣得满眼是泪。但过了一阵心想:酒也就是这么回事。便又喝了一口。他觉得,这一口已不及第一口酒那么辣了。他甚至觉得喝酒就像他春天时在山坡野地里玩火,看着火苗像小怪物一样地跳跃,心里很害怕,可却又兴奋不已地看着它们疯狂地蔓延开去。
不一会儿,他居然将一盅酒喝完了。
父亲唱起来。父亲的歌声很难听,但却是从心的深处流出来的。那歌声在根鸟(10)听来,是一种哭泣,一种男人的——苦男人的哭泣。
根鸟(10)也渐渐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苦起来。他的眼睛里也汪满了泪水。但他没有唱,只是听着父亲在唱。父亲的歌声,在他的心野上像秋天的凉风一样飘动着。
这个家,只有他与父亲两个人。
这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
母亲是突然消失的。那天,她说她要进山里去采一些果子,没有任何异样,非常平常。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的失踪,在菊坡人的感觉里,是神秘的,无法解释的。起初有过各种猜测,但这些猜测无一不是漏洞百出。过去十三个年头了,每逢人们提起他的母亲,依然会被一种神秘感袭住心头。
母亲走时,根鸟(10)才一岁。根鸟(10)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他只是模模糊糊记得母亲的声音非常好听。对于这一点,父亲摇头否定:“这是不可能的。一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记忆。”但根鸟(10)的耳边却总是隐隐约约地响起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虽然遥远,但他还是能够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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