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耳朵:奚萌,望你认清形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杜长明执迷不悟?
你要站过来!怎么个站法?交代问题,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你年纪轻轻的,连婆家都没找吧?别跟着杜长明把自己给葬送掉了。你跟杜长明那一点子事,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我们现在只不过是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亲口说出来。说出来也就完了,你也就清爽了。这种事,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他都想做的。谁不想做?区别也就是有些人忍住了,有些人没有忍住。再说了,这事,主要责任也不在你一方,在他杜长明一方。
他要做,你―个文弱的女孩子家,又在他手下,还是他把你从小学校借调来的,你又能怎么样?这―些情况,我们都想到了,我们并未往重里看你。但不说,是不行的!
奚萌依然不说,一直拖到夜里十二点,也没交代一句。
八蛋火了,从腰里抽下皮带来,只听见皮带扣砸在桌子上,发出“当!”的―声。
余大耳朵:八蛋,先别动手!
奚萌一下哭了,像个小女孩放学归来,在路上受了―个坏孩子的戏弄―般地哭。
有人人镇上饭馆里给余大耳朵他们端来了夜餐。大概是每人―碗面条,于是就响起了三种参差不齐的刷刷声,很响,像利风穿过破窗口时发出的声音。
余大耳朵:你先别哭,也吃―碗吧。
奚萌依然哭。
刷刷声渐小,又响起“咕嘟咕嘟”的喝汤声。后来,便是碗筷堆到一处的残音。
无声了一阵。
余大耳朵:奚萌,看来你是觉悟不了了。好吧,明天,我们就刷大字报。这大字报稿是已经拟好了的。标题都是有了的“揭开杜长明与奚萌的恶性腐化生活的帷幕”。我们也不再考虑你还是个姑娘家了,不再考虑你还没有寻下婆家了。你偏要逼着我们这样干,我们有什么办法?本来我们是那样考虑的:你交代了,也就不声张了,给你结结实实地瞒着。你却不领这个情!我们走,睡觉去!
奚萌仿佛一个要被大人扔在荒野上的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
大约是在一点十五分钟的光景,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昏睡如死的时候,奚萌开始一边哭泣一边交代了。
余大耳朵:把过程全部说出来。要详细。不要落下什么来。
事情都做了嘛,还有什么羞于说的?做记录的,把记录做好了,不能多―个宇,也能少一个字,对奚萌负责,对事情负责。
为弄清楚若干细节,花费了至少两个小时。那时,已是夜里四点多钟。奚萌哭着,但已很无力了。
余大耳朵: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奚萌:大辩论的头天晚上。
余大耳朵:地点?
奚萌:食堂的墙下。
余大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奚萌:让我参加大辩论。
我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常常地觉得脊背有一道细长的电流通过,想喘粗气,可又不能,就趴着睡。
汤文甫居然没有睡,轻轻推开我的门。我装着睡着了,听少有响动,就以迷迷糊糊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他连忙把手指竖在唇上。
那边又问了半个多小时,余大耳朵总结道:“天也不早了。有些话,你也不便说,我就说―下吧。说对了呢,你就别吭声。说错了呢,你就说‘不是’……”
汤文甫走出门时,轻声说了一句:“低级趣味。”
第三节
余大耳朵们并没有恪守诺言,而把杜长明与奚萌之关系的大字报照样贴到了大街上一处最显眼的地方,―共二十一张。但,他们保护了奚萌,把责任全都推到了“―贯玩弄女性”的杜长明身上。奚萌居然仍被留在了大院里当秘书。不过时间不长。因为汤文甫的老婆立即有了疑心。这疑心很了不得。她把自己的广阔而丰富的想像―律当成了铁的事实,硬说汤文甫与奚萌睡觉了,并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监视汤文甫。如果汤文甫瞅了空子得以脱身,她就去盯奚萌,用了女人锐利而仇恨的目光去盯。汤文甫觉得这样下去,在这样―个充满崇高而神圣的情调的时候,太损害他的形象了,就只好将奚萌打发到最偏僻的―个小学校,依然让她去做小学教员。
杜长明不再神气了。“背时的凤凰不如鸡”,这谚语真是妙,它把人得势与失势的前后状态,最恰切地概括出来了。它与“―切皆流”之类的大哲们的格言相比,具有同等水平,一样的万古不朽。杜长明被人押着游乡,被押到街头新搭起的台子上示众,那目光是呆滞的、凉恐的。那眼前原是他的天下呀!他很有点惶惑的样子。他不能再回家了。我几次看见杜高阳给杜长明送饭菜来。杜高阳也不再神气了,蔫蔫的,总是顺着路边与墙根“吱吱”地溜。杜长明被关押了一些日子之后,就让他拿了一面破锣,在镇子南面的庄稼地轰麻雀。那时,正是深秋,晚稻熟了,麻雀们正在冬季来临之前不失时机地偷吃稻子,落下来,稻子上颤颤抖抖的一片黑。而它们一受惊吓,飞起来“呼啦啦”地响,像刮了股小旋风。杜长明戴了一顶破草帽。这是汤文甫让余大耳朵们给他戴上的。汤文甫下狠心要再毁一毁杜长明从前那副风度翩翩的形象。杜长明得不停地在田埂上走,不停地敲锣。那锣中间被敲掉―块了,发出的声音也好像豁了―个口。他―下子―下子地敲,把人种的样子敲得精光。汤文甫在远处看了―会儿,嘴角上就荡漾起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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