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126)

2025-10-10 评论

  这地方上的人家,一为贫穷,二为习惯,是谁家也不用窗帘的。一些人家只用竹帘遮挡,而更多的人家,并不害怕别人会看见什么,干脆任何遮挡也不用。油麻地中学的女教员有挂窗帘的,那不过是―块床单或―块旧布。而我眼前的这块窗帘,在这八月的宁静的乡村之夜,实在是好看极了。这是―块基调为鹅黄色的窗帘。这种颜色神似初春里河柳梢头的新叶所酿起的树烟。
  屋内的灯光将它映照着,它淡雅而鲜亮,仿佛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这么一扇窗口,而因为有了这惟一的窗口,那无边的黑暗就不再那么令人压抑了,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这小小的幕布,安静地面对着田野,面对着我。我看到那上面还有―些似有似无的淡紫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不骄不躁地装饰着这块夜的幕布。这是艾雯为我上的,日后被我称之为“颜色感觉”的美学课程的第―课。就是从这块夜的幕布开始,她日后把我引入了“色彩词”―类我闻所未闻的概念里,在另样的境界里去领略了“春风又绿江南岸”、“一枝红杏出墙头”、“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些古老诗句的。正是从它开始,我渐渐对那万变无休的自然景色,对色彩的奇妙效果发生兴趣,甚至成为癖好。
  日后,每当我面对文字时,我最感愉悦的―件事,就是用笔来很仔细地呈现天边―线黛色的山的余脉,绿水微澜之上一叶悠悠流去的红叶,桥拱下泊着的一只细长的夜渔的白色舟子……
  然而当时,对那窗帘作了片刻的凝望之后,我心中依然燃晓着质问的欲望,紧走几步,重重地敲响了艾雯的门。
  “是谁?”
  我不回答,依然重重地敲着门。
  门打开了。
  “是林冰。”她做了―个让我进屋的手势。
  我固执地站在门外,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问:“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望着我笑了笑,“你生气了?进来说,好吗?”
  我一脚跨进她的房间。
  她搬过―张椅子,让我坐了下来。这时,我斜看了她一眼,发现灯光下她的鼻梁两边还有一些细小的雀斑。
  “你真生气了。”她的双眉飞动了一下。嘴角边依然漾着微笑。
  “你凭什么说我的作文是全班写的最不好的?”
  她拉开抽屉,取出六本作文簿来。我―看,都是她前不久向我要去的。她说她要看看我过去写的作文。她抽出最底下的―本说:“这是你今天撕掉的那本。”我一看,果然是的。但都已被她用纸仔细地糊好了。
  “你为什么要撕掉它?”
  “因为,它是全班写得最不好的作文。”
  她把我的作文按时间顺序在她的床上排开,并―本一本地打开,然后把我叫过去,“你自己来看吧。我们且不说作文的内容,就说这字。你不觉得你在一年―年地浮躁起来吗?初一时,你的字还写得那么干净、稳重。可到了高中,你倒把字写得张狂起来了,一笔―画的,都不塌实了,往轻浮一边去了。”
  我从第一本作文一本―本地看过来,血液便―阵―阵地涌上脑子。我分明觉得,那六本作文簿―本一本地连接着,在好几年的时光里,铺成了一条我走过来的路。
  那路居然是那样地清晰。
  我的目光在这条路上走来又走去。我的脑袋沉重如夯,额上、脖子里都汉津津的。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这六本作文中,各有―篇写到了春天。第一本里,你写春天,写得稚拙、朴实。你看这个句子――这个句子很好,把春天柳絮纷飞的样子,把春光带给人的温暖感觉,写出来了。虽然你几乎还一点不知道写作,但所有的文字,都出自你的一番真诚。”她又很仔细地讲我的第二本、第三本作文……
  一路讲下去,有时为―个句子,给我讲出那么多道理来,“后来,老师们都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你就觉得自己很有才气,写作文时,就沉不住气了,静不下心来,还特别想表现自己的才气。你看看,这些句子越写越膨胀了,写到现在,就膨胀得不行了。堆了那么多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像要跟人比谁的财富多似的。你看这个句子,有这个必要这样写么?夸张得那样蛮横。才气有时候是害人的。你要知道这点才好。这最后―篇作文,写得很炫目,但最少真诚……”
  她的话不绝于耳,依然那样没有力气,但却字字句句清晰真切,带了那柔软的南方口音,声声入耳。这声音,我日后千百度寻觅过,但始终再也没有听到过。在几年前的一次晚会上,我曾突然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当时心头一阵微颤,掉头去寻那人,见到的却是―张太漂亮、太艺术化了的面孔。当她朱唇微启,再说出话来时,我就觉得心中满是别扭。从那一刻起,我明白了:我是再也不会有那种声音所给予的感觉了,除非我去回忆艾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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