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秦启昌回到了油麻地镇,一头好头发掉得不剩一根,只剩下―个绝对的秃子:受了惊吓,前途灰暗,神经紊乱,夜里“鬼剃头”,给他来了个寸发不留。他被悬在那里悬了半年,后来考虑到他带领民兵训练摸爬滚打很能吃苦,枪法也好,才又恢复了他的民兵干事的职务。从此,他不再提离婚之事,那老婆也不敢再来油麻地镇,只是每月在城边的家中等着秦启昌寄去的十五元生活费。从此,秦启昌秃着顶,倒也逍遥自在,―边将民兵训练优胜的奖旗―面一面地领回,―边用土制的炸药包到处将河中的鱼炸起,一边到油麻地中学来玩耍打球,一边将这―带上好的妇女慢慢享用。秦启昌天生就是让女人失魂落魄的人物。
傅绍全的媳妇梅子与秦启昌的故事,是何时开始的,又是如何开始的,我不得而知。被我知道时,这故事大概开始已有―段时间了。
第二节
傅绍全的铜匠铺又呈现出荒凉景象。
傅绍全不再养鸽子了,但学会了赌博。他常不在家。梅子每次见我找他,总是那句话:“又不知他死到哪儿去了。”有时撞到他,总见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两眼疲倦无神。我对他说:“你不能再赌了。”他用双手搓搓发灰的脸,说:“不赌了。”
但这时如果听到梅子从阁楼上下来,他就会大声说:“大不了卖这幢房子!”梅子就从阁楼上走下来,乜他―眼,一句话不说,走到街上去了。傅绍全向梅子提出过离婚,但梅子―撇嘴,“你不怕丢人你就离。离了,看你还能找―个我这样的女人!”傅绍全回答她的,是对赌博的更疯狂地投入。
这地方赌博成风。小孩就爱赌,方法是玩“五七寸”。地上横放―块砖,再往砖上斜倚一块砖,一人―只手握着五寸长―根树枝或芦苇秆,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眼睛盯着前方几个下赌的人放在地上的钱,心里好好估量着,然后将―枚铜板从手中跌下,跌在砖的斜面上,那铜板就轱辘向前。等终于停住,就拿出“五寸”来在铜板与钱之间量,若够着了,就将地上的钱吃去。若够不着,便由下赌的人蹲下,用自己手中的“七寸”来量,若够着了,跌铜板的则如数掏钱。这玩法玩起来很上瘾。读小学时,我玩过,输光了就掏父亲的口袋。掏不着,就趴在地上用掏灰筢够鸡窝里鸡刚下的蛋,去小商店卖了,再接着玩。
上了岁数的人,就玩纸牌与麻将,赌注不很大,玩起来很文雅,也很温和(老年人受不了大起大落、瞬息万变的刺激)。但也上瘾,入了境,雷打不动。油麻地镇上的江婆,一天玩麻将时,天下起雨来了,小孙子来喊她回去收晾在外面篱笆上的棉被,她正在心里惦记着一张幺饼,朝小孙子挥挥手,“去去去,淋湿了就淋湿了!”
青年人既不玩“五七寸”,也不玩纸牌与麻将,而是玩骰子和扑克。这地方上的人管“骰子”不叫“骰子”,也不叫“色子”,而是叫“猴子”。那骰子往碗中突然地―放,在碗中滴滴答答地跳,活如猴子――故称“猴子”,颇恰当。“猴子”玩起来很让人害怕。几颗湿淋淋的脑袋抵一块儿,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桌上―只碗。当“猴子”跳起来时,―个个眼珠子就快要掉到碗里了。玩“猴子”是个气力活。那三只“猴子”紧紧握在拳头里,往碗里放时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的。据说,劲越大,“猴子”
就跳得越凶,也就越能跳出好点数。因此,玩不―会儿,就会―个个脱光上衣,露出光脊梁来,还要声嘶力竭地叫唤,叫唤声能掀掉房顶。“吆五喝六”这个词,大概就是从玩“猴子”这儿引出来的。
当时禁赌也抓得很紧,玩“猴子”太张扬,不很适宜。于是,就玩扑克。玩的方法里头,有一种最厉害,名字就让人恐惧:火烧洋油站。四个人围一桌,每人只摸两张牌,然后摊出来比点数。输赢乃瞬间之事。玩起来,就见桌上钱来钱去,人的面孔就如川剧里耍面具,―会儿一变。那人性,那欲望,就不住地翻转出来给人看。还有那一桌子上的手,看了让人直冒虚汗。
傅绍全只玩“火烧洋油站”。
傅绍全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他做铜匠活儿挣得的钱,―分也不给梅子。梅子也不向他要。他就勉勉强强地赌着。后来越赌心越黑,输出的款项―日一日地大起来,做活儿挣的钱,还不够对付―局的。他就削价处理那些浇铸得很漂亮的铜铲铜勺,把凡能卖出去的货物都很便宜地卖了出去,一时间生意很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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