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
但我看到的却是: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双手抱在胸前,―副寒冷的样子。我不觉怜悯起她来,“甲板上风太大,走,到船舱里去!”我的话里,居然有一点命令的成分,这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更使我吃惊的是,陶卉居然顺从地站起身来,提着铺盖卷往船舱走去。
“把铺盖卷给我。”我走上前去,一把将她的铺盖卷拿过来。
她没有反对,在我前面很温顺地走着。我则一人背了两个铺盖卷走在后头。
船舱里已无―块空地,我们只好在两个船舱之间的过道上放下铺盖卷。
我把我的一块塑料布从铺盖卷里拽出来铺在地上,然后对她说:“你把铺盖卷放开,睡觉吧。”
她坐在铺盖卷上摇摇头,“我不困。”
我也在铺盖卷上坐下。
过道上就我们两个人。
十分寂寞。我们终于开始大胆地说话。首先说话的是她,“你的作文写的真好!”
“不好。”
“好,你的作文总是被传阅。邵老师说:我们班作文写得最好的是林冰。”
我们的话时断时续。每次开头,似乎都是在犹豫了半天之后才终于进行的。
几乎没有一个人再走动了。夜已很深了。
“你睡吧。”我说。
“你呢?”她把铺盖卷放开后问我。
“你先睡吧。”
她实在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很高兴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有风从过道口吹来,正吹着她的头。我拿起铺盖卷,坐到了过道口上,给她挡着江风。不一会儿,我就被风吹得有点发抖。
但,我依然坐在那儿,不让风吹到她头上。她睡得安静极了,仿佛睡在温暖的家中。第四节
第二天上午,江轮停靠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之后,我和陶卉便把找到队伍的希望寄托在了乘客的出口处。我们老早就挤到了舱口,舱口的铁栅栏一拉开,我们便抢先下了轮船。我们牢牢地守在出口处。船上的人仿佛憋坏了似的,拼命地往外挤,不时地把我们挤到―边去。陶卉不好意思吹她的瓷鸟,偶尔吹―下,声音也很小,含了几分羞涩。我却―个劲儿地吹着,活像―只三月春光中求爱不止、不屈不挠的雄鸟。我并不用眼睛去寻找我们的人,因为我知道要在这样混乱不堪的人流里去发现熟人,是愚蠢的。
这种时候,借助声音去呼唤,自然是最佳的办法。
人流渐渐稀疏下来,到了后来,像是―大瓶水倒空了,现在瓶口依然朝下,不时地往下滴出几滴剩水那样,走过―两个动作缓慢的或极沉得住气的乘客。
终于再无一个人。
我和陶卉望着那艘人尽舱空而在水上显然升高了的白色江轮,不禁陷入绝望。
我们开始转过身来,惶悚地面对着上海。傻站了―会儿,我们沿着江边的路一前一后地往北走去。陶卉不时回过头来望望我――她生怕丢失了我。她的眼神使我觉得,如果她是我的―个小妹,如果没有害臊的阻碍,她便会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与我寸步不离。
外滩的高楼使我们感到愕然。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高大的楼。
当我们仰望它时,我们感到震晾,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细弱。行走中,陶卉竟然往回退了几步,仿佛目瞄的高楼使她感到了一阵恐慌。当她发觉已退至我胸前时,才继续向前走去。
走累了,我们便在江边坐下。当时,我们的目光一定很呆滞。人来人往,不时地有人转过脸来看我们――我们两个肯定将“乡下小子”和“村姑”的原形败露出来了。我有着一种深刻的异乡感。这种感觉一直保留着。今天,每当我看到北京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或两个呆头呆脑的乡下人时,我便会立即想到当年我和陶卉坐在外滩路边的情形。
坐了一阵,我们又继续走。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我很羞愧――一个男孩在一个女孩孩面前丢人,莫过于没有主意。谁都见过这样的情形:当一群男孩与―群女孩在―起时,男孩们总要竭尽全力(常常呼吸急促)显示自己是―个有主意的男孩,而那些没有主意的男孩就会感到压抑,并升起―股挡不住的妒意,然后便做出一些很令别人尴尬也很令自己尴尬的捣乱行为。我想让自己有一点主意,然而脑袋像―只装满泥巴的瓦罐,就是想不出一点主意。于是,我们就在外滩一带很木讷地徘徊着。我们常常被人撞到一边,只好靠边走。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曹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