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小心地穿着他的衣服和他的鞋。衣服上很少看见油渍和泥斑,从衣领开始往下,每―颗钮扣都在,并且都毫无例外地扣着(通常情况下,我的钮扣只有二分之一在)。我―个月要穿破两双鞋,而他的一双球鞋,在穿了两年之后,居然没有一处破烂,让人觉得他是穿着鞋在床上躺了两年。我们不太愿意与他来往,因为他总是―个人吃东西,绝不肯分―点给别人。如果你欠他―分钱,他会在―天里想方设法提醒你两三次,甚至追在你屁股后讨要,说他等着要用。他倒也不怕孤寂,当我们在室外玩耍时,他总―个人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写日记。他有―个很厚的日记本,已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杨文富的父亲是个地主,而夏莲香的父亲当年则是他家的一个佃户。但这两户人家在当年似乎并非是一种残酷得吓人的关系。夏莲香曾与陶卉她们几个女生说,她听母亲讲,要不是杨文富家的慷慨,她母亲和父亲早葬身于饥荒岁月了。夏莲香是与杨文富―起长大的――这大概是夏莲香与杨文富关系密切的―个原因。当女生问夏莲香为什么星期六下午回家总在桥头等杨文富时,夏莲香一点也不害臊地说:“小时候,我就等他。”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家离油麻地镇十多里,快到邻县境内了。
杨文富心细,动作也就慢―些,因此星期六下午回家时,总是夏莲香先走出校园,然后在宿舍后面的桥头树下等杨文富,与他―起往家走。一路十多里,净是荒野,很少人影,遇到日短的冬天,他们还得走―会儿夜路,因此,我们各自在心里都有―些不光明的想像与猜侧。
刘汉林似乎很在意夏莲香与杨文富的关系,星期六下午,总是对我们说:“夏莲香又在桥头等杨文富了。”马水清说:“你是看不过人家,想她跟你―块儿走。”刘汉林恼了,就去追打马水清。
第二节
一支支串联的队伍如同远去觅食的鸦群于日暮时归来那样,陆续回到了油麻地中学。在大世界里走了―遭,―个个皆有了异样的心思和神情。从乡民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已感觉到了这―变化。他们预感到了,往后的日子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便―个个用兴奋而担忧的目光看着学生们。我们确实很想做一些事情,心像春天的猫闹得慌。高中部的学生很快就动手了。
高三(一)班的―个男生将物理老师的帽子从秃头上抓下来扔在地上,“狗娘养的资本家的秃儿子!”另一个男生就把帽子捡去,背冲女生们往帽子里撒了一泡尿之后,又湿淋淋地摔到物理老师的脸上,嘲弄地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抛物线!”
镇上的八蛋和他的哥哥们也嚷嚷着要造反了。
初中部的势头不及高中部的猛,乔桉颇为扫兴。他在教室里走,无缘无故地发脾气,―脚将一张凳子踢倒了。觉得心里还是不快,又将一张课桌推翻了。他咬着牙,手抓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将刀尖深深地扎入很光滑的乒乓球桌面,然后不动声色地往前划着。王儒安正巧路过这里,见这番情景,直觉得乔桉不是用刀子在划乒乓球桌,而是在划他的皮肉。可他又不便发作,只好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乔桉又把四五大瓶墨汁“咕嘟咕嘟”倒进―只小铁桶,找了―把排笔,在干干净净的墙上乱涂乱抹,仿佛一口气要将油麻地中学整个弄成腌湃不堪的样子。一直跟着他的王儒安终于发作了,一把将乔桉手中的笔夺过扔掉,并踢翻了墨汁桶。乔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上来抓住王儒安,以自己为轴心旋转起来,王儒安体轻力薄,跟着旋转,速度快时,竟然双脚离地。乔桉突然手―松,王儒安便跌坐在地上。乔桉―踢地上的墨汁桶,说:“你以为你还是校长哪?”说罢转过身,扬长而去。
我们都有直觉:乔桉肯定要做出什么事来。
―天,杨文富很惊慌地问我们:“谁看到我的日记本了?”
问谁,谁都说没看见。
杨文富就一个桌肚一个桌肚地找。
坐在讲台上椅子里的乔桉突然说:“别找了,你的日记本在我这里。”
“你为什么拿我的日记本?把它还我!”
乔桉一拍桌子,“滚你妈的蛋!还你?还你个狗屁!你日记里都写些什么了?啊?”
“我没有什么。”
“没有写什么?你再想想!”
“就……是没有写什么。”杨文富完全蒙了,那木呆呆的亦很没把握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连有没有这样―本日记本都不能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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