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卉就站在那儿,岸是那么高,她的背后是屋脊和六月的晴空。她的两只细长的胳膊很自然地交叉在腹部,用了三两根手指,很轻松地勾住了一只蓝色的花布包的包带,那布包几乎要垂到她的脚面。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短袖绸衫,被河上的风撩起来,闪动着捉摸不定的亮光。被那些黧黑的庄稼人的肤色一映衬,她显得格外白净。她不急不躁地站在那儿,细眯着眼睛(她永远细眯着眼睛),很安静地望着大河与轮船。
我将头偏转到黑暗里,心急乱地跳着。我不再敢将脑袋对着窗口,而寻找到了―个她不能看到我,我却可以看到她的狭窄的角度,隐蔽起来。
她顺着台阶,随着队伍,一阶―阶地走下来了。那淡淡的双眉,那细眯的双眼,那红红的两颊,那湿润而鲜艳的双唇,越来越清晰。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看―眼。“她上来了吗?她会到哪―层去呢?……”我从心底里希望她能到二层来,可又从心底里希望她今天在全部的航行中永远地待在下一层船舱里,不要让我看见她。
舱里的人越来越多,像―个人着急上路,大把大把地将东西塞进自己的行囊似的。我将自己的包,放到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占了―个座位。我的脸上热起来。我想将那个包收回来,可终于没有收。我不敢抬头,只是把头低着,看着那些挤进门来的各种各样的腿。那些腿都是粗糙的、黑黄色的,鼓跳着蚯蚓一样的血管,乱七八糟地晃动着。后来,这些腿在舱门口渐渐稀疏起来,再后来就没有了。我望着舱口一块长方形的八点钟的晨光,心中涌起―片淡淡的失望。
轮船拉响了汽笛,机器发动起来了,吐出一长串黑而浓的臭烟之后,机器的空洞叫嚣一下子变得扎实了――轮船启动了,离开了码头。
河上的风吹进窗来,我额上的汗珠被慢慢吹干,心也慢慢变得安静了―些。
“她怎么也在今天进城呢?”我突然觉得这并不是一种巧合。昨天傍晚,我在与马水清们说起我要进城时,她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与夏莲香说话!当我这样想时,我的肩胛微微颤抖起来,我立即用牙齿紧紧咬住了一根手指。近来―段时间,我总有一种靠不住却又分明觉得真实的感觉:我和陶卉都在进行着一种很奇特的心语的流露,甚至在无声地书写着一份心灵的契约。我的课桌与陶卉的课桌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因此,只要我侧过脸去,便能看到陶卉的脸颊。那天,我于无意中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她微笑着,在手中玩弄着一支格尺,而我――当我低头看时――手中也在玩着一支格尺!“这是呼应吗?是呼应吗?”我在心里不停地问,不停地问,但却不敢再去看了。过了很久,我勇敢地放下了格尺,而拿起―把圆规,在桌子上转动起来,―遍一遍地画着―个圆。当我侧过目光去看时,她竟然也在手中转动着圆规,并且转动得竟是那样优美,那只跷着小拇指的手,竟像一只亮翅的蜻蜓落在圆规的顶端。她依然微笑着。这未免有点孩子化的“对话”,在那时,却是神圣而伟大的,并且那么激动人心!但经过几次这样美妙的“对话”之后,我又重新跌人失望:陶卉不再做任何反应了。我仿佛―个孤独的戴白手套去接头去寻找失落了的知己的人,在大街上茫茫的人流里走着,面对着―个冷漠的不可能有任何反应的世界。我―会儿觉得,那些呼应纯属偶然,―会儿又觉得这是陶卉在淘气,―会儿又认定这是陶卉在耍弄我,自尊心便觉得受到了小小的伤害。而现在,她也来坐轮船去城里了!
我的包占住了―个位子,而这个位子上,久久地也未坐上陶卉。
我走出舱门,沿着舷梯,走到了甲板上。当我朝船艄望去时,我一眼看到了陶卉。她也看到了我。但我们谁也没有坚持住自己的目光,只那么一瞬的对望,便各自将目光移到了―边。我先是趴在栏杆上,望着船舷旁“噗噗”地跳动着的河水,然后倚着栏杆,远望着河岸上的树木、村落与堤上的牛羊。我在心里千百次地鼓舞自己:去吧,向她打招呼去!说句话去!去吧!去吧!……
我甚至在心中拟定好了一些话语:“你还记得串联时,我们也是在轮船上――江轮上相遇吗?”“我们还会上高中,从红瓦房到黑瓦房吗?”……然而,我终于没有走上前去。语言冲不开巨大的重如磐石的害羞。对着这个近在咫尺的陶卉,我将永在难忍的失语状态里煎熬。几年前,我看到一份文摘小报,上面说,―个男性的害羞,于女性面前的失语,对一个女性来说却是莫大的魅力。我真想把这份小报摔到这个写文章的心理学家的脸上,“我给你这份害羞,你给我那份厚皮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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