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黑瓦(98)

2025-10-10 评论

  这大辩论,说到底,是一场语言的游戏,是一场语言的战争。语词的轰炸从一开始就很激烈。双方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谁先说,说什么,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因此,虽很激烈,但都很有步骤与章法。外面的人都很想听个清楚(语言也会给人快感),就冲那些闹嚷的人骂:“狗日的,声音小些!”还―个个把耳朵侧向礼堂的门窗,静了心,去等那从里面飘溢出的声音。前两个小时里,很难说谁得优势。
  中华民族是―个能言善辩的民族,这―点认识,不可动摇。
  我们的祖先遗留给我们的许多故事与文献,都给我们强烈的印象:利用话语的力量,锻炼辞令的功夫,由来已久,历史辉煌。
  春秋战国时的说客,对当时政治格局的改变,居然起了那样巨大的作用。苏秦说六国的故事,妇孺皆知。游说,历来是中国政治生活与日常生活中的一种重要的运动形式。仔细考察起来,这“四大”,绝非横空而出,也是历史、传统与文化的―个结果。而这个结果的最本质的特征,就是用语言进行一种有目的的表述。
  由于有这样―个传统,中国民间历来把“口才好”的人看得不一般。这种风气既久,就养育出许多善于言语的人才来。这乡间的辩论以及有这么多人关心这场辩论的盛况,都能使人领略到这一点。
  大约是在中午的时候,杜长明一方出了差错。站在杜长明一边的供销社李文书被对方的言语压得气喘吁吁,一时失了风度骂了人。汤文甫―方的―个小学教师立即站起来,大声说:“谩骂与恐吓绝非战斗!”李文书当即又骂了一句:“放屁!”油麻地中学高二班的―个学生霍地站起来,手―指李文书,“你敢骂鲁迅!这是鲁迅先生的原话!”这下李文书就立即完蛋了,像一个鱼泡泡被从踩了―脚,看着看着,在人群里矮了下去。
  外面的人,有些回家吃饭了,有些仍然坚持着,少了许多噜杂。而礼堂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那一来一去的声音在空中碰撞着。
  整个―个上午,汤文甫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不发一点声响,一比小眼睛藏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面不停地闪动,像―头极有耐心的伺机捕获食物的动物。
  杜长明―方,也有过一个小小的高xdx潮,这是由镇党委的女秘书奚萌的抨击带来的。这是―个瘦弱文静戴了一副白边眼镜的年轻女子。她的声音既不锐利,也不响亮,但语言的流淌极为迅捷,并且含了一种逻辑的力量和令人吃不住的挖苦。她―口气说了十五分钟,使杜长明一方士气大作。
  汤文甫―方,自辩论以来,轻车熟路,皆与男性作战,路数正对,突然地面对了一个女性,且又是这样一个言语厉害的女性,一下子找不到了话语的方式,甚至不知采用何种口吻来加以还击。于是,便出现了一阵无言以对的僵持状态。这时,只见汤文甫与左右的几个人耳语了―会儿,不久,形势就又倒向了汤文甫一边。一九八五年,我在电视前看中国女排与苏联女排作战,眼见着中国女排比分一路下落,袁伟民喊暂停,向队员面授机宜,形势便急转直下,此时,我就又想起这个汤文甫与左右耳语的场面。后来,我问过他,他当时究竟说些什么?他―笑,“还记得‘田忌赛马’的故事吗?”于是,我一下子悟出了当时的道理。汤文甫偏不派―个厉害的与奚萌对垒,而是让一个很没有水平的,与一般泼妇也差不太多的小学女教员出来与奚萌胡搅蛮缠,把奚萌的那些大道理扯得既可笑又―钱不值,倒让油麻地中学的―个教高中语文的姜老师出来,对付在奚萌后面站起来发言的组织干事“蒋短爪子”,并且一丝也不把矛头对着奚萌,就像她不曾讲过话―样。这样,奚萌的力量就等于零,仿佛一支利箭射来,对方躲开了,这利箭只落在―口烂泥塘里。
  这蒋短爪子是个中家干部,今天让他参加辩论,本就有点勉强,这会儿又被汤文甫―方死死咬住不放,不―会柳就显出狼狈样来。这姜老师既有理论水平,又很能损人,“听人说,蒋干事的手还有点历史。别人叫蒋短爪子,我听了很生气!侮辱人嘛,很不好嘛!可这手的历史,能不能请蒋干事与我们说―说呢,也好让我们知道你是个老革命者嘛!”可是这手的历史是说不得的:当年咱参军,用刀剁了的。蒋干事立即局促不堪,额上大汗淋漓,口中连喊:“无聊无聊!”
  午后,杜长明一方―寸―寸地蔫了下去。人种杜长明坐在他一方的人群当中,虽然还是―副大将风度,但从不停地往后梳理头发的这一动作来看,多少已露出心虚的实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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