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109)

2025-10-10 评论

    这里俨然已是通往天堂的哨所和甬道。——这花园,这景观,这时节,这岁月啊!
    其实,一切只在片息之间,却已是岁月如梭。
    寂旖的步态有点紊乱,她咚咚咚一口气跑上顶楼,楼窗外的城市随着寂旖从环形楼梯望出去的视角的转换,一片一片逐一滑落到她的脚下。
    她跑到自己的屋门前,紧倚着门,投落在木门上的她的影子,在她的呼吸中起伏不定。回廊里幽黯的灯光在光秃秃的墙壁之间孤寂地回旋。
    门终于被打开。
    寂旖抓起电话,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指微微发颤。
    “我看见了,那孩子,一个少年,他跑掉了。”她喘息着。
    那张嘴——相片上的那一张嘴,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关切地启合。
    他说,“寂旖,你在说谁?谁跑掉了?”
    “一个少年。住在我家同一屋顶楼上的一个孩子。”
    “发生了什么,寂旖?那孩子从哪儿跑掉了?”
    她顿了顿,无以言对。
    停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从空旷的冷漠中。”
    两边沉默。电话仿佛中断。
    隔了片刻,那一边才又出了声:
    “他若是活到你我这个年龄,就不会跑掉了。”他说。
    寂旖无声。
    她一只手举着话筒,另一只手捋了捋垂落到她空茫的大眼睛前的一绺头发,然后把这只手绕过前胸,插在另一侧腋下。她搂了搂自己,仿佛是替代电话线另一端的那只举着话筒的手。在她的生命中,那手,是一把在喧嚣又凄凉的都市中拨出温婉之音的竖琴。
    “寂旖,你在听吗?”他问。
    “我在听,”她的声音很低,“……那少年比我有勇气……”
    “你记住,我不高兴你这么说。那不是勇气,那是懦弱。我就是死了,也不会逃掉;我就是死了,也会拼命与消失进行战斗。”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她忽然感到整整一个清晨,自己那沉甸甸的头终于倚靠在一个支撑点上——他的肩似床垫一样柔软。
    寂旖透过玻璃窗,望见户外青灰的天空,上午的阳光在对面一排低矮瓦房的屋脊上轰隆隆回响,好似丧钟齐鸣,响彻她的头颅。
    她忽然觉得,她的头颅就是她向观众报幕的那个椭圆形剧场,那个剧场就是这个椭圆形地球。
    寂旖坐在沙发里昏昏沉沉。
    已经接近中午了,白晃晃的光线从外边探进她的房间,抹在她静寂无声的乳白床单上。这只同她的混乱梦境做过无数场激烈战斗的床榻,仿佛已经瘫痪,孤零零躺在房间的角隅。整个空荡荡的大楼就像一座城垛极高的死城。只有远处脱落了绿叶的枯枝老树发出窸窸率率的絮语声,伴着午日宁和的小风在骚动。
    寂旖起身,到厨房冲了一杯绿茶。暖瓶里带着雾气的开水,清脆地撞击在茶杯里色泽清醇的板山毫峰的青叶片上,淡淡的绿意在水中弥散开放。这茶叶正是他留给她的。
    清爽而悦耳的水声嗒嗒、嗒嗒响在茶杯中。这声音似曾相识。她一边端了杯子走回卧房,一边无意识地思索那嗒嗒声。
    忽然,她记忆起来,那是他的BP机呼叫声。他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别在他身上的这个呼机曾经像无形的伴侣一样跟随着她,使他贴近她空荡的心。那是专为她而设的,她始终这样以为。在她需要他的任何时候,通过呼机蟋蟀般的鸣叫,她随时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无论他正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
    接着,发生了一件很小却使寂旖格外震惊的事——当她在心里默诵他的呼机号码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记忆不起来那号码了。
    怎么可能呢?他才离开一年时间。她搜索枯肠。
    那时候,这个号码她曾烂熟于心,在任何困乏疲倦、漫不经心甚至在半睡半梦中,她都能把那一长串数字脱口而出、倒背如流。说出那串号码就像把饭吃到嘴里一样容易。尽管寂旖向来不善记忆数字。
    她打开抽屉,翻找那本旧电话簿。所谓“旧”,只是就时间而言,因为她并没有一本新的电话簿。他离开这座城市后,电话似乎也随之死去,那一截灰白色的电话线,如同被丢弃路边的一段坏死的废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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