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112)

2025-10-10 评论

    “找谁?”她问。
    门外一个男人声音说:“修理钢琴。”
    寂旖打开房门。
    一位中年男人穿一身半旧工作服走进来,风尘仆仆。进门后,把工具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包里的工具们哗啦一声重响。
    他径直走向钢琴,“是它吧?”他问。
    “对,就是它。”寂旖倚着里边卧房的木门框,不动窝,斜着身子看他。她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他掀开大红绒布,又打开深栗色的钢琴前盖和后盖,沙哑并且走调的琴音便与尘埃一起升起。
    “这琴有一年没动过了吧?”中年男人说。
    “对,有一年了。”
    寂旖的喉咙发干,便回房端了茶杯出来,一边慢慢喝着刚才那杯凉茶,一边看着他忙碌。
    “您也来一杯茶吧?”她说。
    “好吧。谢谢!”
    调琴人右手攥着一把小硬木槌,在钢琴后盖里边密密麻麻的钢弦上丁丁冬冬逐一敲击着;左手擎一把特制的钳子,在那些螺丝上拧来转去。单调而重复的琴声如落花流水,潺潺缓缓,注满房间。
    发发发嗖嗖嗖啦啦啦唏唏唏……
    寂旖在一旁望着这个中年男子忙着,他的手指粗拙而又灵巧。看上去,他大约有五十岁了,腹部和胃部像个平缓的丘陵,微微凸起。她凝视着他的肚子,她想,那里边至少可以装下三升啤酒、三十句脏话和三百个笑话。同时,她感到,那还是一个结实的容器,里边装着他的女人和他娇嫩的小女儿的琐琐碎碎。
    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她一直站着不动,倚在过道拐角处通往卧房的门把扶手上,静静地观看他娴熟地操作,每一个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摆弄得犹如他的身体那样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嗡嗡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的耳畔轰鸣。她看着他把一侧的耳朵和肩膀弯垂下来,专注倾听每一个音,那样子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日子似的需要一丝不苟地度过。
    终于,调琴人说:“好了,小姐。音全都调准了。”
    “全好了?”
    “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把前襟和领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那么,能请您弹奏一支曲子吗?”
    “当然。只是我不大会弹琴,我不过是个修理匠。”
    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调子,那一段一年来像魂一样缠绕着她的调子。
    “您会弹这支曲子吗?”她期待地望着他。
    “我试试吧。”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门厅昏暗的光线低覆在钢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闪闪,柔和地反射着流动的乐声之光,那光一直驶进她的心腑血脉。一股温热的情调从她的心底迸发出来。
    她从他的身后向他敦实的肩贴近了一步,仿佛是在冷清的房中贴近炉火的光源。有一瞬间,有什么温情的东西在她的记忆边缘闪耀。她把寂寞的双肩微微弓起,一声不响、宁静倦怠地轻轻靠在他的背上。
    钢琴声中断了,那流畅凄婉的旋律被贴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软所中断。中年男子一动不动。
    这忽然而断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摇晃了一下,向后闪了闪,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
    他起身,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若没有其他问题,我该走了。”
    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
    她忽然感到饿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从她的喉咙涌出:
    “我想请您一起吃午饭,喝点啤酒。”
    调琴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亲昵地笑了一下。
    “不必客气。我们只收费,不吃饭的。”他说。
    “那当然。修理费是一回事,一起吃饭……是另一回事。我是说……我们像朋友一样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谈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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