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34)

2025-10-10 评论

    由上述推断,这个人只能是老冷本人。
    至于抽屉里那份报告纸页上边的枯黄,也是破绽百出:
    这份材料是在抽屉里叠起来存放的,若它是十五年前的那一份,就应该是叠在里边的那一面发白,露在外面的这一面发黄。而这张纸页里里外外都呈黄色,显然不合逻辑。他是用淡茶水轻轻涂抹,然后晾干,经过精心制作使纸页变黄的。
    小川说到此,言犹未尽。他接下来就抽屉事件引伸到郎内案件上边去:
    我在郎内局长身边多年,十分清楚郎内与老冷之间从来都是桌面上递烟,桌子底下使绊,表面顾全大局,暗中固守己见,同时又绝不会让外人看到。但这一切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两人成为明和暗斗的对手,大约是从十五年前那一桩莫名其妙的情报事故后开始的。这事发生不久,我们下属的那个写事故报告的叫做老A的负责人就死了,据说死于他自己产生的一阵奇怪的窒息。但我并不清楚,那一桩情报事故,为何使郎内与老冷从此暗暗结仇,视为对手。
    从他们多年的仇视心理来看,老冷有充足的动机杀掉郎内。而且,在郎内出事后的第一个早晨,他一反常态,早早地第一个就来到单位,表情十分奇怪。他的鼻子如同一只红灿灿的番石榴,熠熠生辉,上下左右窜动不停。往常,只有当他焦虑紧张到无以复加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难以自制的情形。当他的对手忽然死掉,他应该无比舒心轻松才是。所以,他的表情绝对反常。另外,那天我还观察到,他的手指失控地在茶杯上乱敲。显然,他心里有愧,坐立不安,却又想掩饰什么。
    最后,秘书小川以“我会找到充足的证据来揭穿老冷这个杀人凶手的”作为他的结束语。
    送走小川之后,史又村警长关上了房门。他把两天来所获得的混乱如麻的揭发材料在脑中过滤了一遍。他的脑袋像一只录音机,无声地重放了那些重要部分。他想,抽屉被撬,文件涂改,从动机到意图,以及现有的证据,看来此人已基本清楚。但抽屉被撬事件,并没有与郎内被杀一案发生合乎逻辑的关联。
    史又村警长一边专注于脑中的声音,一边在纸上信手画着:
    冷副局长揭发资料员小花揭发秘书小川揭发
    尾声我的隐蔽生活
    我在这个远离故土的亚热带小镇安居已久,对城市生活的记忆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日益淡漠。我的身体还没有出现任何衰老的征兆,但我的心已经完完全全地开始了老人般的沉思默想的生活。我不再有任何新鲜感,对世事亦不再感到不可思议。所有的未来其实都是过去。但我并不觉得生活的冰冷和绝望,我只是像缓慢无声的流水在时间这个庞大无形的容器里舒展而行。
    这种水一样随和的生活态度,是一种无所谓的境界。而这种无所谓,其实是最大的自我克制才能够达到的境界。
    我不喜欢盛大的聚会,也不喜欢交谈。交谈是没有结果的。早年我曾那么热爱交谈,无论是坐在一起娓娓道来,絮絮而谈,还是与远方的友人书信来去,纸墨传声。我曾信奉言词即是道路,曾对此兴味十足,乐此不疲很多年之久。而现在,我觉得交谈是一件多么徒劳愚蠢的事情。
    情感生活也不再像早年那样成为我生命中的重大问题。爱,是一种困难。我曾在一首歌中听到,“透过你的双眼,美丽的谎言,透过你的双眼,一切都在变……”经过漫长岁月的磨砺,我对此悟出了另外一番理解。
    有一天,我从一本老书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某个人来到被他所爱的人的门前,敲门。里边一个声音问道:“是谁?”
    回答说:“是我。”
    里面那个声音答:“这里没有你和我的位置。”
    门依然关着。
    在孤独和空虚的长长几年之后,这个人又回到他所爱的人的门前。他敲门。
    里边的声音问道:“是谁?”
    这个人说:“是你。”
    门为他开了。
    这就是我现在对于爱情的另一种理解。
    每天,我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我曾对走廊外边一只硕大的老鼠的行踪进行观察。它为了获取我每天丢到垃圾箱里吃剩的食物,居然准确地掌握了我一日三餐的时间。我吃饭的时候,它就不声不响地等候在纱门外边,小眼睛一眨一眨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待垃圾箱里倒进残羹剩饭之后,它就在门帘处不见了。一会儿工夫,它便拖着圆滚滚的肚子,趾高气扬地从我的纱门前走过,回到走廊外它自己的家里去。它对于我的起居时间这一份情报的获得,足以证明它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而我对于它这一观察成果的了如指掌,也足以说明我对它的观察之细微。我对光线在墙壁上的缓慢行走、空气的湿度与情绪的关系以及时间是如何由思想的流动构成的,等等,进行了大量的观察和记录。宇宙万物,无论是存在物质的,抑或抽象精神的,都在我的范畴之中。这些事为我的幽闭症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早年,我也曾有过这种涂涂写写的嗜好,但是现在它已经完全构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和目的本身。常年的幽闭症,培养了我对于事物的专注品质。在别人眼里,我也许像一个囚徒,可是,那无形的围墙铁栅恰恰是我自己安置的,我对那一层无坚可摧的围栏的不可或缺的依恋,到达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离开它我几乎不能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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