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染中短篇作品(51)

2025-10-10 评论

    做完事,贾午说,咱们还是睡吧。
    我知道他这是在礼貌地请我回自己的房间。
    然后,我们就各自睡下了。
    次日,我早早就醒来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点多钟,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亮起来,厚厚的窗帘把房间遮蔽得朦朦胧胧。卧室犄角处的衣架上挂着昨晚脱下来的淡黄色上衣,透明的长统丝袜吊垂在衣钩上,仿佛一条折断了的腿。房间里的一切似乎还都未苏醒过来。
    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寻访细肠子胡同旧居的事是否荒唐?这多像一个煽情的举动啊!据说,一个人到了八十岁,他的思绪就会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难道我的心已经八十岁了吗?如今是一个多么实际和匆忙的时代啊,是不是我的步伐已经落伍了?时间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当你一步步向着它的尽头大踏步地走近的时候,你来路上最初的模糊的东西,怎么会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起身下床,轻手轻脚推开丈夫的屋门,打算诉说寻访旧居的事。贾午正在酣睡,一抹晨曦从窗缝斜射进来,洒在他的床上。贾午那庞大的身躯四敞八开地摊在凉席上。他光着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两条腿也赤裸着,薄薄的被单在小腹部轻描淡写地一搭。我忽然觉得恍惚,他脱光衣服后的样子似乎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怎么会是贾午呢?
    这时,枕头上的一双苍白的大耳朵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双招风耳啊!我再仔细端详,端详这个似曾相识的——嘴角流着一丝口水、膀胱里憋着尿液、血脂开始粘稠、睾丸正酿造着新的精液的——中年男人,这个人的确是贾午,是我的丈夫。
    我欲言又止。倚着门框磨蹭了一会儿,就轻轻掩上了门。
    现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驱使着我,什么也不能阻挡我去寻访细肠子胡同里边的旧居。
    我匆匆洗漱一番。梳头发时,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把我平时那一头披肩的长发撩起一个发鬈,绾起来别在脑后。可是,梳好后我看了看,感觉并不怎么好。说不清是显得老了还是显得年轻了,不大对劲。一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该拿头发怎么办。眼角也生出细碎的皱纹,那东西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挡也挡不住,在脸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卫生间揽镜自照,贾午忽然不知从什么方向在我的身后冒了出来,“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妈了。”他总是把大象一样结实的腿摆弄得蹑手蹑脚的,吓我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没有理他。
    我在厨房里潦潦草草吃了一点面包牛奶,然后背上皮包,就匆匆离开了家。
    踉踉跄跄的电梯已经开始上上下下运输着早起的人们。在楼道等电梯的时候,我似乎听到家里的房门吱扭一声被轻轻打开了一道缝,旋即又迅速关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来,重新用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
    我站在屋门口,向屋里张望,发现房间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客厅没有开灯,虽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厅没有窗户透光,它一面通向户门,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间,所以此时的客厅仍然黑黢黢的。我隐约看见贾午端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我故意把钥匙在手里弄来弄去发出声响,他依然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向里边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贾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发背上。
    这时,从里间门缝里隐隐传来贾午均匀的鼾声。
    我松了一口气,重新离开了家。
    我搭上驶向城南方向的汽车。周末的汽车上显得空旷,许多座位奢侈地空着,一个小男孩这儿坐一会,那儿坐一会,在车上窜来窜去,似乎是弥补着这难得的浪费。
    城市的街头尽管一日千里地变化着,但我似乎也已习以为常,没有什么新鲜感。低矮破损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灭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厦表层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里茂盛的绿阴如同一片片浮动的绿云。草坪上几只雪白的石头做的假鸽子做出欲腾空而起的飞翔状。星星点点的红的或绿的人造塑料花环绕在鸽子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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