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11)

2025-10-10 评论


    打完土坯,他吃罢晚饭,抹一把嘴,起身告辞。

    “明天还要打哩,隔七、八里路,你甭跑冤枉路了。”主人诚心相劝,实意挽留,“咱家有住处。你苦累一天,早早歇下。”

    “不咧!”他笑着谢绝,“七、八里路,脚腿一伸就到了。你放心,明日不误时。”

    他走了,心想:我睡在你家的冷炕上,有我屋的暖和被窝舒服吗?

    他在河川土路上走着,夜色是迷人的,坡岭上的杏花,在蒙蒙月光里像一片白雪,夜风送来幽微的香味。人活着多么有意思!

    “你吃饭没有?”玉贤招呼说。

    “吃过了。”他说。

    “今日怎么回来这样迟?”玉贤问。

    他笑而不答,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摞纸币来,交到玉贤手上。

    玉贤数一数,惊奇地问:“这么多?”

    “我两天打了三摞。”他自豪地笑着,“这下你明白我回来迟的原因了吧!”

    “甭这么卖命!甭!”她爱怜地说,一般人一天打一摞(五百块),已经够累了,他却居然两天打了三摞,“当心挣下病!”

    “没事,我跟耍一样。”他轻松地说。她愈心疼他,体贴他,他愈觉得劲头足了,“春天一过,没活儿了。再说,我是想早点撑起三间瓦房来。”

    春季夜短,两口睡下了。

    他忽然听到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磕烟锅的声音。回来晚了,父亲已经躺下,他没有进里屋去。他问:“你给咱爸烧炕了没?”

    “天热了,爸不让烧了。”她说,“你怎么天天问?”

    “我怕你忘了。”

    “怎么能忘呢。”

    “老人受了一辈子苦。”他说,“咱家没有外人,你要多操心爸。”

    “还用你再叮嘱吗?”玉贤说,“我想用钱给老人扯一件洋布衫子,六月天出门走亲戚,不能老穿着黑粗布……”

    “该。你扯布去。”他心里十分感动。

    静静的春夜,温暖的农家小院,和美的新婚夫妻。

    “给你说件事。”玉贤说,“金嫂叫我上冬学哩。我不想去,女人家认那些字做啥!村长统计男人哩,叫你也上冬学,说是赶收麦大忙以前,要扫除青年文盲哩!”

    “我能顾得坐在那儿认字吗?哈呀!好消闲呀!”他嘲笑地说,“要是一家非去一个人不可,你去吧。认两字也好,认不下也没啥,全当应付差事哩!”

    吴玉贤锁上围墙上的木栅栏门,走在康家村的街道里了。结婚进了勤娃家的小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间的稠人广众中走动过。地里的活儿,父子俩不够收拾,用不上她插手。缸里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担满了。她恪守着母亲临将她出嫁前的嘱咐:甭串门,少说是非话,女人家到一个村子,名声倒了,一辈子也挽不回来。在娘家长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两三个月来,渐渐已经获得了乖媳妇的评价。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的街道里,似乎觉得每一座新的或旧的门楼里,都有窥视自己的眼光。做媳妇难,她缓缓地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总不可避免拘谨;总算走到村庄中心的祠堂门前了,这是冬学的校址。门口三人一堆,五个一伙,围着姑娘和媳妇们,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进祠堂的黑漆剥落的大门了,听勤娃给她介绍康家村的人事状况的时候说,这是财东康老九家的祠堂,历来是财东迎接联保官人的地方。康家村的穷庄稼人路过门口,连正眼瞧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一旦被传喝进这里,就该倒霉了。这是一个神秘而阴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记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庄稼人,好多缴不起税款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树上……现在,男人和女人在这儿上冬学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后晌。

    祠堂里摆着几张方桌和条桌,这是临时从这家那家借来的。玉贤在最后边一张条桌前坐下了,听着妇女们叽叽喳喳说笑,她笑笑,并不插嘴。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陈忠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