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铁锨,站在猪圈旁边,欣赏着那头体壮毛光的黑克郎,心里正在盘算,今日去丈人家回门,明天就该给小麦追施土粪了,把积攒下的粪土送到地里,该当解冻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时月了。
他回到院里,玉贤正在捉着稻黍笤帚扫院子,花袄,绿裤,头顶一块印花蓝帕子。他的心里好舒服啊,呆呆地看着这个已经并不陌生的女人扫地的优美动作。怪得很啊!她一进这小院,小院变得如此地温暖和生机勃勃。
“勤娃!”
听见父亲叫他,勤娃走进父亲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当面,他问候过后,就等待他们有什么指教的话。
“勤娃。”父亲掂着烟袋,说,“你给人家娃说,早晨……甭来给我……倒尿盆……”
勤娃笑了。
“这是应该的。”舅母说,“你爸……”
“咱不讲究。咱穷家小院,讲究啥哩!”父亲说,“我自个倒了,倒畅快。我又不是瘫痪……”
勤娃仍然笑笑,能说什么呢,爸是太好了。
太阳冒红了,他和玉贤相跟着,提着礼物,到丈人吴三家去回门。
走出康家村,田野里的麦苗,渐渐变了色,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坡岭、河川,阴坡里成片成片的积雪只留下点点残迹,柳条上的叶苞日渐肥大了。
“玉贤——”
“哎——”
“给你……说句话……”
“你说呀!”
“咱爸说……”
“说啥呀?”她有点急,老公公对她到来的第一天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吗?
“咱爸说……”
“说啥呀?你好难肠!”
“咱爸说,你往后……甭给他……倒尿盆!”
“噢呀!”玉贤释然吁出一口气,笑了,“怎哩?”
“不怎。”勤娃说,“他说他自个倒。”
“俺娘给俺叮嘱再三,要侍奉老人,早晨倒盆子,三顿饭端到老人手上,要双手递,要扫院扫屋,要……”玉贤说,“俺妈家法可严哩!”
“俺爸受苦一辈子,没受过人服侍。”勤娃说,“他倒不习惯别人服侍他。”
“咱爸好。”玉贤说。
两人朝前走着,可以看见吴庄村里高大的树木的光秃秃的枝梢了。
平静的和谐的生活开始了。院子里的榆树枝上,绣织着一串串翡翠般的榆钱,一只花喜鹊在枝间叫着。五贤坐在东院根西斜的阳光里,纳着鞋底。后门关着,前门闭着,公公和丈夫,一人一把石夯,天不明就到什么村里打土坯去了,晚上才回来。她一个人在小院里,静得只能听见麻绳拉过布鞋鞋底的“咝咝”声。有点寂寞,她想和人说说闲话;不好,过门没几天的新媳妇,走东家串西家,那是会引起非议的。她就坐着,纳着,翻来覆去想着到这个新的家庭里的变化。感觉顶明显的,是阿公比亲生父亲的脾气好。父亲吴三,一见她有不顺眼的地方,就骂。阿公可是随和极了。他从来不要求儿媳妇对自己的照顾和服侍,打土坯晚上回来,锅里端出什么就吃什么。平时在家,她请示阿公该做啥饭?宽面还是细面?干的还是汤的?阿公总是笑笑,说:“甭问了,你们爱吃啥做啥。”她在这个庄稼院里,似乎比在亲生娘老子跟前,更畅快些。人说新媳妇难熬,给勤娃做媳妇,畅快哩!
勤娃也好。勤快,诚实,俭省,真正地道的好庄稼人。她相信在结婚前,母亲给她打听来的关于勤娃的人品,没有哄她。他早晨出门去,晚间回来,有时到十几里以外的村里去打土坯,仍然要赶回来。他在她的耳边说悄悄话:“要是屋里没有你,我才不想跑这冤枉路哩!”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很不寻常。
勤娃打土坯回来,照例,把当日挣的钱交给老人。老人接住钱,放在桌上,叫勤娃把媳妇唤来。玉贤跟着勤娃,来到阿公的住屋。
阿公坐在炕上,看一眼勤娃,又看一眼玉贤,磕掉烟灰,说:
“从今往后,勤娃挣下钱,甭给我交了,交给贤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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