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四天时间,他的妻子淑琴领着他,从干梁割到西坡,再到东坡,再进后沟……三亩多的麦子,竟然有八九块地,分散在塬坡的角角落落里。塬坡上土壤结构差异太大,为了使得优质地和劣质地搭配公平,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结果。要不是淑琴引导,他无法从一条一块的麦田里辨认出自己的地块来。
头一天他和淑琴在干梁上收割的时候,塬坡上远远近近只有零星的人在收割,他还可以和淑琴在麦捆上调笑亲昵一下,而不耽心周围有谁窥见。第二天,这儿那儿,东塬和西塬,前沟和后沟,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弯腰挥动镰刀收割了。第三天,收割达到高潮,整个塬坡上,几乎每一块地里都有人头闪动,从塬坡通村庄的几条小路上、被来来往往的推车摆满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你呼他叫,变成一个喧闹的世界了。高潮延续到第四天,后晌就渐渐退潮了,大部分条田和坡地上收割一空,只有少数地块上还挺立着麦子,像劣级剃师在顾客头上遗下的一撮撮长毛,塬坡上几乎是被掠劫一空。
他躺在炕上,很想喝一碗酸辣的菜汤,却只能这样想着。淑琴还在麦场上,也许和孩子正在垒麦捆,也许只是出于防备心理,怕谁家顺手扯走几个麦捆去,三囚天来,除了盐腌的蒜苔,他没有吃过什么菜。饿了,吃两个馍馍,喝一杯开水,半夜里才能躺下,而天不明的时候,淑琴又把他摇醒来。她不觉得几天不动烟火而只啃干馍他是否受得住;而只顾催他跑快,再苦也就这么一回了!
他的脑子里变成一片空白,什么曲轴淬火试验,什么学术论文,什么日语、英语或俄语,早已逃匿得无影无踪了,疲劳完全抑制了人的智慧,沉重的劳动使他的脑子顿然变得单纯而近于愚蠢了。
“爸!爸吔——”儿子喊着蹦进门,“快,要下雨了!俺妈叫你垒麦积子!”
他猛地翻身坐起,溜下炕来,咧着嘴,忍着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走出院,朝西一望,一层浓黑的云潮涌过来,盖住了下沉的落日。那乌黑的云层眼看着朝东边窜上来,使人感到恐怖。忽啦一声,风从西边掠过,搅得麦草和黄土漫天弥漫,冷飕飕的风使人出过汗的肌肤阵阵缩紧。他一弯腰,朝麦场上奔去。
麦场上,一家一户所分得的那一条一绺场面上,全被麦捆子拥塞得满满的。男人站在麦积子上,把女人和儿女们递上来的麦捆垒堆起来,用手压,用脚踩。女人和娃娃们把栽在场间的麦捆拉到跟前,由强壮的女人用木杈挑起来,递到麦积子上头去。乌云已漫到头顶,天黑下来了,男人粗嘎的喉咙在催女人,女人尖叫着催逼儿女,整个麦场上,像面临一场即将洗劫的战争一样,忙乱不堪。
“你死在屋里了吗?”
赵鹏刚奔到自家的场头,看见淑琴时,她迎头就骂了他一句。
“眼窝瞎了?看不见天变了呀!?”她又骂了一句。
他愣呆了一下,刷地胀红了脸,当着全村男女老少的面,她这样狠声骂他,还是第一回,他无所适从了。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抽身走掉,去他妈的吧!让大雨把这些鬼麦捆冲到河滩里去,算屎了!他恼恨地瞅她一眼,心软了,淑琴的脸上,汗水和着尘土,粘着麦糠,变得像一只慌急的母狼,嘴巴扭歪了,眼里布满红丝,焦急和气恨已经完全使那双活泼的眼睛变得恶煞煞的了。她的衣衫从肩头撕破了,露出了浑圆的肩头的肌肉,甚至连上胸部的乳根也暴露出来,她也不顾及什么了,只是拼命把女儿拖到跟前的麦捆压到麦积子上去。他没有抽身走掉,抓住两个麦捆,拖到她跟前来。现在,此时此地,他不是一位在热加工上有所创见的工程师,而是一个堆积麦捆的劳力。
“一点心也不操!像是我一个人的事!”淑琴还在大声发泄对他的不满。
“干叫唤啥嘛!再嚷嚷,我就——”他也火了,“我闲一会儿来没?”
旁边的一位嫂子匆匆闪过,禁斥一句:“大雨来咧!还不垒麦子,斗啥气嘛!”
淑琴咬着嘴唇不吭声了,眼泪却流下来。
风愈加猛了,刮得麦捆子在场地上乱滚,谁家遮苫麦积子的苇席被狂风抛到空中,又甩到场外的土坡上。大场旁边的树林里,一棵大叶白杨咔嚓一声拦腰折断了,一道闪光之后,天崩地裂似的雷声在头顶炸响,大雨哗啦一声倾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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