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不住了。他想到昨晚在这个小屋子里发生的事,是的,她的突然栽倒,不是疾病而是极度劳累,她现在欢欢蹦蹦地喂鸡喂猪,扫屋扫院,似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可是,她眼眶周围的黑色的圆圈却更加深了颜色,那可不是像城里的女人涂抹的美的最新标志。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里,主要的体力劳动都是她承担的。二十年来,他明知她在体力劳动上其实根本无法跟他相比,她始终不渝地让他在周日早晨“美美儿地睡一觉”!她从来不抱怨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负重和苦累。他每月交给她三四十元钱,她已经完全满足了。现在,他的心里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有点不安了,平静的心朝一边倾斜了!
“睡着呀!忙着起来做啥?这几天拉麦子,还不累是不是?”
他穿上衫子,又蹬上裤子,伸胳膊蹬腿的时候,所有大小关节都变得僵硬了,又酸又疼。精神虽然恢复了,浑身的肌肉和关节的疼痛,却反而因为一夜的睡眠更加剧了。他笑笑,没有回答淑琴的话,忍着疼痛,不致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故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跳下炕来了。
她一边抱怨他不该“早起”,一边在脸盆里给他倒下温水,放下毛巾。他在水盆里洗手洗脸,20年来一贯如此,今天觉得不那么自在,不那么心安理得了,她又从盆架上捞起牙具杯子,要添水,要给牙刷上挤好牙膏,这也是20年一贯制了,他挡住她的手,扬起粘满水珠儿的脸,有点激动了,说:“我自己来。”
她一愣,有点惊疑地问:“怎么了?”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太冲了,使她措手不及,想到另外的地方去了。他抱歉似地笑笑,有点伤心,却以顽皮的轻淡口气对她解释说:“我已经觉悟了!从今天早晨开始,消灭咱们之间的‘工农差别’!”
她笑了,释然笑了,爱昵地斜瞅了他一眼,夺过口杯,添上水,横架着的牙刷上挤好了牙膏,放在桌子上,只需端到手里,就可以塞进嘴里去刷牙,待他洗漱完毕,淑琴已经在木桌上摆好了饭菜,只等他捉起筷子来。
“今日消消停停地吃顿饭吧!”淑琴依然用舒缓的声音说,“几天都没有正而八经地吃饭了!趁热吃,饼子一凉就不酥了。”
赵鹏坐下,桌上摆着一摞切成方块的烫面油旋饼子,瓤软皮酥,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一盘粉白色的洋葱条儿,水灵灵的。一碟油汪汪的红辣椒,搅动人的食欲,她借雨后不能下地上场的闲暇,做下一顿正而八经的早饭,让他饱餐一顿,弥补几天来的亏空,他却问:“咱娃儿呢?”
“在场里看麦子,”淑琴说,“猎咧鸡咧,在麦场里乱踏乱拱,一时儿不看守也不成。你吃吧,我去换娃儿回来。”
“你坐下吃!”他加重了语气,似乎下命令,“吃完再去换娃儿回来。”
她又一愣。“那娃儿不饿……”
“你不饿?”他爱怜地说,动手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动情地说,“咱们俩今日消消停停地吃一顿饭……我想跟你坐在一块吃……”
“吓我一跳……”她幸福地笑了。
他慢悠悠地嚼着饼子,就着脆生生水津津的生洋葱条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这张曾经像粉桃一样白里透红的脸膛,变成条形的了,黄色上透着黑色;眼睛变得更大了,眼神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紧迫的气色,时时准备放下手里的筷子而去捞起杈把或什么家具。眼角上密集着的鱼尾纹,在略一拧眉时就更加显著了,二十年,乡村田野里夏日的骄阳,冬旧的尖利的西北风,把那张皮肤细嫩的脸颊,改变得又粗糙又老相了。
“你吃菜呀!”他把洋葱条儿夹到她的饼子上,爱抚地说,“吃饭就踏踏实实吃饭,甭三心二意的。”
“呀……”她慌忙接住他递过来的洋葱条儿,吞进嘴里,脸微微红了,眼里罩起一缕妩媚的雾一样的气色,“你今日……怎么了?”
“我今日觉悟了!咱俩应该平等……”
“咱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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