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方今天打麦吧!规定每人收二元打麦款,开电费,开管机子的技术人员的工钱。社员都交了,就他俩不交——”赵生济叙说,“他俩跟你在一组打麦,你看那俩货!一个头发长得像女人,一个像和尚。这俩捣蛋锤锤子搅得全村不安宁……”
“他俩为啥不交打麦款呢?”赵鹏问。
“耍死狗嘛!有啥道理?啥道理也没!”赵生济气愤地说,“而今又不搞运动,你说,像这号捣蛋锤锤子,我咋办?”
怎么办呢?赵鹏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却是早已从长头发和光葫芦嘴里得知,他们根本不是耍赖不交用脱粒机打麦子的费用,而是要等着你赵支书交了以后才交。你赵生济不抓阄,不排队,也不和谁家联合,叫来几个社员给你脱粒,说是“试验新机器”,把你家十亩地的五六千斤麦子“试验”完了。那俩“捣蛋锤锤子”可是咬住不放,说:“试机脱粒不用电吗?”
“我听广播说,要清除‘文化革命’的流毒哩!这俩货,是标准的‘流毒’!”赵生济说,“要是搁在工厂里,非收拾他不可!农村里,没有组织纪律性儿……”
“怕是……需要开导、教育。”赵鹏选择着合适的字眼,力图显示出与赵生济的想法的原则区别,“现在的青年,比较活跃……”
“俩东西到处告我,你听说了吧?”
“没……有。”他撒谎。
“告能怎样呢?我不怕。”赵生济口气很硬,却无法完全掩饰色厉内茬的那一点隐私,“包子是虚的,蒸馍是实的。”
“那当然。”赵鹏说,“实事求是好。”
这当儿,毛毛跑进场来,叫赵鹏回去吃饭。
赵生济站起,表示歉意,说他和他扯闲话,耽搁他吃饭了。当赵鹏站起要走的时候,赵生济却像无意间记起一件闲淡事,用不在乎的口气说:“你们工厂要是需用砖头、沙子,咱有拖拉机,包运。或是其它需要拉运的活儿,都行!弄下那个破车,没活干,净贴老本……”
赵鹏站住,木然点点头,从昨天赵生济给他支使来拖拉机拉运麦子,长头发和光葫芦疾恶如仇的嘲骂,赵支书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还无法把这些纷繁的现象归纳到一个准确的问题上。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闲事!小事!”赵生济大声爽气地叮嘱他,“可甭因了咱的小事,误了你的工作……”
赵鹏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赵生济在赵村这十多年,确实变了,那个直杠生硬的庄稼汉子,脑子里安上好多转轴儿了……
草草地擦洗了身子,吃罢夜饭,淑琴把一条被子搁到小推车上,叫他到麦场里去过夜。明天要在场面上摊开新麦晾晒,晚上就不需把麦子搬回家里来,为了防备手脚不干净的人灌走粮食,就得各户看守自家的麦堆。
脱粒机在碾麦场的那一角轰响,人声嘈杂,尘土飞扬。已经打过麦子的农户和还轮不着今晚打麦的农户,麦堆前或堆垒的麦积子跟前,都有一个主人在小推车上睡觉。为了防止夜露的浸润,有人用权把撑起两页苇席,罩在小推车上方。脱粒机轰然作响,毫丝不影响在小推车上睡觉的庄稼人舒缓香酣的鼾声,人都太劳累了!
赵鹏在小推车上铺上干燥的麦秸,再铺上被子,就躺下了。刚躺下,他发觉小推车的车身太短了,两条腿没处搁。他又爬起来,把一把长柄竹条扫帚横搭在车辕上,双腿可以平搁在上头了,挺舒服。
多少年没有在乡村里露天睡觉了,唤起人多少甜蜜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记忆啊!小时候,每到夏收,他就拽一片破席,和小伙伴们到麦场上来睡觉,在麦草窝里翻跟斗,在粮食堆子里倒栽桩,玩到夜深了,小伙伴们挤在一窝窝睡觉。大人们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表现出格外宽容的胸襟,一任孩子们玩闹。
现在,赵鹏又背对热烘烘的乡村土地,面向高远的星空睡觉了。他参加过许多专业性会议,住过豪华的饭店,睡过一晚要价三十多元的床铺,那是富有弹性的一种软床,自然很舒服了。此时睡在小推车上,也觉得挺舒服。看来人的皮肉也没有定着,全看在何时与何地,可能性又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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