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想……麦收完了去。”淑琴说。
“我要是想你了咋办?好嫂子!”秀珍搂住淑琴的肩膀,“我还欠着你那五十块钱哩!”
“早都说过,再不提这话嘛!”淑琴有点生气地说,“权当人家把我的粮收咧!我和你鹏哥早都给你两口子说了,你咋又啰嗦出来?”
“俺不能不还,良心难昧呀!”秀珍豪气地说,“他今年在工厂干了半年合同工,挣下几个钱了,想着明年春天盖起房来,再还给你,反正我知道你比我手头松泛……还是非还不可。”
“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赵鹏说,有点不耐烦,“提起这事,我心里难受。你知道不?俺俩掏大价买粮,吓得躲来躲去,跟做贼一样!”
“睡吧!天大概快明了。”淑琴说。
王秀珍站起来,朝自己的麦堆走去。
赵鹏看看表,四点钟了,北方的夏夜十分短暂,四点半钟通常就亮了,现在还睡什么觉呢,他从小推车上站到场地上,把被子卷起,抬起头来,东山群峰的上空,已经透出一缕蛋白似的亮色,第一声知更鸟儿尖锐响亮的叫声在村庄上空响起,接着就是一群同伴的此落彼起的闹嚷嚷的大合唱了……
赵鹏沿着场楞下的漫坡小路来到河川里,黄熟干枯的麦穗和麦叶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露珠。收割过的田块里,齐刷刷的麦茬子中间,夹着一株株刚刚透出地皮的包谷苗儿。为了提早播种,错开收割和播秋的双重任务的紧迫时间,庄稼人改变了收罢麦子才种秋的老习惯,在麦子成熟前的十天里,用一种小巧的插播器具,把包谷种子扎进麦田里去了。土地连一天的空闲歇息的机会也没有,黄色的麦子刚割掉,绿色的生命已经勃勃泛起了。
一条从河岸边端直伸延到村边楞坡跟前的南北大渠,把三条东西走向的灌渠串联起来,组成了一个大灌溉网。灌渠上排列着桶粗的白杨,庞大而紧凑的树冠已经挨挤在一起了,一阵轻微的晨风掠过,就响起哗哗哗的颇具威势的响声。渠岸上绣织着杂草,马鞭的长蔓,管草的长叶,三棱子,长虫草,以及苦苣和臭蒿,织成一条厚茸茸的草毡。大珠露水在黎明的晨光里闪闪发亮,他浸湿了的脚面和腿腕,凉凉的,痒痒的。空气清凉而湿润,使人不由地想张开双臂,鼓起胸脯,吸进这富足的洁净的空气。
每一块尚未割掉的麦田里都有人在弯腰挥动镰刀,每一条通往村庄的河川小路上都有满载麦捆儿的小推车或架子车在缓缓移动,似乎昨天夜里根本就没有停止过,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所迸发出来的疯狂的劳动劲头啊!
南北灌渠的渠沿高高地超出两边的田地,渠里流淌着清凌凌的河水,水草在流水中悠悠摆动,有人已经给割过麦子的田地里灌水了,促使被麦子挤夹得又细又黄的包谷苗儿振作起来,茁壮生长。
在取得了责任制后的第一个丰盛的夏收之后,他要永久性地从这亲爱的土地上拔脚了,竟成了最后的一次收获。
淑琴居然犹豫了,二心不定了,不想进城了。第一次获得的丰盛的劳动果实,强烈地诱惑她,吸引她,她不想进城去了。可是,那仅仅是丰盛的收获果实的诱惑么?
雄伟的笔直的大堤,把小河河道通直了,过去被河水任意切割得弯弯曲曲的河岸,现在还看得出残缺不全的走向。他站在河堤上,一道蓝色的清水在沙滩上弯来拐去,哗哗流淌,旱季里的河滩上,河床裸露着粼粼的石头和沙滩。太阳即将出山,秦岭东山群峰的巍峨的巅峰,被炽红的霞光融合了,变得模糊不清了。
应该说服淑琴,不能动摇,夏收完毕以后,立即进城去,他这样想。
他不能把汗水再洒到黄土塬坡上,手里也不必再握那个大约从西周或秦汉传留下来的小推车的木把儿,……他无法再回到这种原始的生产状态中来,不是鄙薄故乡故土,也不是鄙视劳动吧?举家离土进城,在他们祖辈的漫长的生活史上,将划开一个历史性的标记。应该在走出赵村的村巷之前,拜访一下左邻右舍,乡亲乡党,也该给父母以至祖父祖母的坟头培一锨黄土。他要离开他们了,活着的乡亲和逝去的魂灵!不论他日后怎样都不会忘记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之中的小河川道的天地;都不会忘记牛皮车绊和蜷卧小推车的滋味!为了他的乡亲和赵村的后代尽早摔掉那又硬又涩的牛皮车绊,他明白自己应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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