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广播说,要清除‘文化革命’的流毒哩!这俩货,是标准的‘流毒’!”赵生济说,“要是搁在工厂里,非收拾他不可!农村里,没有组织纪律性儿……”
“怕是……需要开导、教育。”赵鹏选择着合适的字眼,力图显示出与赵生济的想法的原则区别,“现在的青年,比较活跃……”
“俩东西到处告我,你听说了吧?”
“没……有。”他撒谎。
“告能怎样呢?我不怕。”赵生济口气很硬,却无法完全掩饰色厉内茬的那一点隐私,“包子是虚的,蒸馍是实的。”
“那当然。”赵鹏说,“实事求是好。”
这当儿,毛毛跑进场来,叫赵鹏回去吃饭。
赵生济站起,表示歉意,说他和他扯闲话,耽搁他吃饭了。当赵鹏站起要走的时候,赵生济却像无意间记起一件闲淡事,用不在乎的口气说:“你们工厂要是需用砖头、沙子,咱有拖拉机,包运。或是其它需要拉运的活儿,都行!弄下那个破车,没活干,净贴老本……”
赵鹏站住,木然点点头,从昨天赵生济给他支使来拖拉机拉运麦子,长头发和光葫芦疾恶如仇的嘲骂,赵支书刚才的一席话……他现在还无法把这些纷繁的现象归纳到一个准确的问题上。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闲事!小事!”赵生济大声爽气地叮嘱他,“可甭因了咱的小事,误了你的工作……”
赵鹏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赵生济在赵村这十多年,确实变了,那个直杠生硬的庄稼汉子,脑子里安上好多转轴儿了……
草草地擦洗了身子,吃罢夜饭,淑琴把一条被子搁到小推车上,叫他到麦场里去过夜。明天要在场面上摊开新麦晾晒,晚上就不需把麦子搬回家里来,为了防备手脚不干净的人灌走粮食,就得各户看守自家的麦堆。
脱粒机在碾麦场的那一角轰响,人声嘈杂,尘土飞扬。已经打过麦子的农户和还轮不着今晚打麦的农户,麦堆前或堆垒的麦积子跟前,都有一个主人在小推车上睡觉。为了防止夜露的浸润,有人用权把撑起两页苇席,罩在小推车上方。脱粒机轰然作响,毫丝不影响在小推车上睡觉的庄稼人舒缓香酣的鼾声,人都太劳累了!
赵鹏在小推车上铺上干燥的麦秸,再铺上被子,就躺下了。刚躺下,他发觉小推车的车身太短了,两条腿没处搁。他又爬起来,把一把长柄竹条扫帚横搭在车辕上,双腿可以平搁在上头了,挺舒服。
多少年没有在乡村里露天睡觉了,唤起人多少甜蜜的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记忆啊!小时候,每到夏收,他就拽一片破席,和小伙伴们到麦场上来睡觉,在麦草窝里翻跟斗,在粮食堆子里倒栽桩,玩到夜深了,小伙伴们挤在一窝窝睡觉。大人们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表现出格外宽容的胸襟,一任孩子们玩闹。
现在,赵鹏又背对热烘烘的乡村土地,面向高远的星空睡觉了。他参加过许多专业性会议,住过豪华的饭店,睡过一晚要价三十多元的床铺,那是富有弹性的一种软床,自然很舒服了。此时睡在小推车上,也觉得挺舒服。看来人的皮肉也没有定着,全看在何时与何地,可能性又如何了。
身边一阵刷刷响,他转过头,看见淑琴站在麦堆跟前,用手撩着麦粒儿,忙问:“哦呀!你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还不睡!”
淑琴在麦堆上坐下,拢一拢头发,轻声说:“我睡不着,想来看看麦子!”
“麦子在这儿搁着,跑不了哇!有我给你守着,谁也灌不走!”赵鹏说,“你还不放心?”
“由不得人呀,赵鹏!”淑琴动情地说,“咱们啥时候有过这么多麦子!”
是啊!过去顶好的年景里,人均夏粮从没超过二百斤,十之八九的年份里,都是百斤左右,而小河川道是号称盆子之地的哩!跟前这一堆麦粒,刚从脱粒机里流出来的时候,几个老农已经估定不在二千斤以下。这是淑琴和两个孩子的口粮,即使全年不吃一粒杂粮。放开肚皮也吃不完呀!他坐起来,屈着腿,心里也很高兴,逗笑说:“是嘛!讨吃婆突然有了一瓮白面,夜里睡不着了!隔一阵儿就跳下炕,揭开瓮盖儿看一回……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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