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收获(8)

2025-10-10 评论


    他看一眼她,没有说话。他和她的儿子以至将来的孙子和曾孙,都将不必在这个黄土旯旮里抓摸了,不必拉着麦捆翻跟头了!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汽车路大约不会在十年间通到地头吧!现在的庄稼人和他们没有考上学的儿子,还得继续使用这种也许是从西周传留下来的小推车,他的父亲在这黄土塬坡上拉了一辈子小推车,现在已经归于黄土中去了,装进棺材的时候,却无法把那两条罗圈腿摆直。没有办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变成罗圈腿了。他们年青的时候,也长着两条端直的腿,几十年里从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车来,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长长的双腿朝外弯曲了,变形了,变成适宜于在山坡上拉载重负的罗圈腿了!

    他和她的儿女将一劳永逸地放下这小推车了,从他这一代开始,将要过一种城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粮店去买米、面,用网篮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买菜,烧蜂窝煤,住楼房,再也不必挑着铁桶到沟底去挑那混浊的泉水了。这将是一个永久性的告别,与小推车告别,与黄土塬坡告别……

    大场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络场面上碾压着,小碌碡发出吱嘎吱嘎的叫声,把撒过灰的场面碾轧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准备迎接上场的新麦。他们在悠悠地说着话,谈论着天气和川塬上下各路麦子生长的成色,声调是和悦的,洋溢着即将到来的满有把握的丰收的喜气,他们根本没有担心在这陡峭的黄土塬坡上拉车有多么辛苦,更不会惋惜自己变了形的罗圈腿有多么丑陋!是的,这坡地上的收成虽然远远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样丰厚,却依然吸引和迷恋着他们。祖祖辈辈,子子孙孙,伏天里翻耕土地,秋后播下种子,上冻时用黄牛或灰驴驮上装满粪块的竹篓上坡,就等着夏天收获的这一天啊!

    他没有说话,推起空车,准备上干梁去。

    淑琴赶上来叮嘱他:“这回少装点!你不常拉车,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车挑担……”

    “喝汤吧!”淑琴把腌制的蒜苔碟儿摆上桌子,又动手到锅里去舀稀饭。家乡的人把吃晚饭叫做喝汤,淑琴爱怜地瞅着他,“拉了一天麦子,早早吃了,早早歇下。”

    “甭急,让我洗一下。”他说,“身上又扎又痒,真难受。”

    “唔,那我给你烧温水。”

    “不啦!我到河里去洗,痛快。”

    “河里水凉!”

    “没事儿!”

    “那我等你回来再喝汤。”淑琴温顺地说,“甭泡得太久,小心感冒!”

    “咱俩一块去!”他说,“你也该洗洗。”

    “我在屋里用温水洗。”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娃们大了,让娃们看着他大他妈一块下河……”

    “老封建!”他不勉强,笑着从盆架上取下毛巾,搭在肩上,走出门去。

    “你到下河里去洗!”淑琴赶出门,叮嘱说,“上河湾里女子们晚上洗哩!你别冒跑……”

    一进入夏天,小河边就是天然浴场了,男人们在下河里洗,女人们在上河里洗,互不侵犯,约定成俗,习以为常,虽然男人们能听见上河里传来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夜幕却保护着各自的领地。夫妻双方一起下河,有诸多不便,淑琴不好意思和他一块下河来。

    他遵照淑琴的提醒,顺着河堤走到下河里来,蒙蒙的星光下,可以看见河湾的水道里,有一伙人影在晃动,传来嘻嘻哈哈的说话声。从声音判断,大半是些年青后生们。他们爱干净,讲卫生,劳动一天之后,到清凉的河水里洗掉浑身的汗腥和污垢。中年以上的庄稼汉们,早早地在水盆里抹一下手脸,喝罢汤就早早躺下歇息了。他们怕水冷,只有到伏天热得不分早晚的时候,才下水来泡一泡,凉快凉快。赵鹏意识到自己已过中年,和这些后生们在一起也不好意思,就走到稍远一点的河水边,脱掉了衣裤。

    河水好凉啊!他初下水的一瞬,浑身一紧,冒出鸡皮疙瘩来,挥开手臂,在深及腹部的清水里游了一圈,寒冷消失了。他用肥皂洗头发,粘着尘土的头发在河水里涮洗得干干净净,头皮顿然清爽了。他用毛巾使劲擦拭着皮肤,洗得真痛快。他摸到岸边的浅水里,枕着一块光滑的沙石躺下来,清凉的河水从他胸脯上流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酸疼的胳膊和双腿。满天繁星,明明暗暗,闪闪眨眨,对岸的苇园里传来呱呱鸟的叫声。河滩,柳林,瓜园,渠岸,整个河川的角角落落里,没有一处不留着他的童年的脚印。在堤坝下的石缝里摸鱼,冬天在柳林里攀折冻死的枝条烧柴禾,到沙滩上的甜瓜园里去偷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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