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31)

2025-10-10 评论


    文学,这个神秘而又迷人的魔鬼!一经缠住一个灵魂,足以使人终生难以解脱。我忽然记起这样一个人来,那是秦岭山根下的一位农民业余文学爱好者,50年代未发表过几首新民歌之后,一直在写啊写着。新民歌不兴时了,他写自由诗。诗歌写不出名堂,他又写小说。至今已经脱落了两颗门牙,年过五十的小老头了,怀里抱上孙子了,他还在写着哪个杂志也不肯发表的小说。他来找我看他的稿子,我首先很难受,想劝他好好搞点家庭副业,把屁股上的补钉裤子换下来,却又不忍心伤害他依然不减的创作热情……惠畅比他聪明多了,先把经济问题解决了,可是和那位老头一样,依然迷恋于文学这个魔鬼!

    “县委通讯组两个同志来找我,要写我致富的事迹,还说要在全县树立我这个致富模范。我全部谢绝了!”惠畅笑着给我说,“我心里说,我挣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学习条件哩!”

    “现在,你可以潜心静气地学习了!”

    “我作出两大决策,全都在家庭会议上通过了,刚才说的关于我搞专业创作的事,算一条。另一条是——”惠畅又从椅子上坐起来,这个不安静的家伙现在十分兴奋,“我拿出五千元来,交给县文化馆,设立创作奖金。凡在全国性刊物上发表作品的,头等奖;在省内刊物上发表的,设二等奖;在县办的内部刊物上发表的作品,评出三等奖。鼓励咱们县上的业余创作。我一生未能酬愿,我希望本县多出几位作家。我们这个县哪!人杰地灵,该当有更多的文人豪杰出世……”

    “你可真想得出!”我说,“和文化馆联系了吗?”

    “已经说定了。”惠畅说,“县委书记听到这个事儿,专门找我谈了话,鼓励我……”

    “一种义举!”我说,“国家设下茅盾文学奖,你在本县设奖,以什么命名呢?”

    “农民文学奖。”惠畅说,“我已经和文化馆赵馆长商量确定了,今年底、明年初举行第一次颁奖活动。”

    “颁奖时,请告诉我一声。”我说。我已经离开县文化馆了,对本县的这一创举十分感兴趣,“我来看你第一次颁奖。”

    惠畅领我到小河川道里去,参观他的工厂。

    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杨树和柳树,披一身新绿,泛起朦朦胧胧的柳烟。麦苗起身了,绿毯似的铺满了河川里的田地。温暖的阳光静静地沐浴着春天的河川,使人脸上感到暖烘烘的了。

    河湾的堤坝里,十多个青年男女正在忙着,和灰的和灰,推砂石的推砂石,水泥搅拌机哐啷啷响着,紧张而又繁忙。小伙子和姑娘们早丢剥了棉衣,只穿着鲜艳的绒线衣干活,使人可以感到青春的活力。

    一座简陋的砖瓦房,冒着烟,老远可以看见,秀花腰缠围裙,正忙着什么。惠畅告诉我,秀花给工人们做饭、烧水,兼当材料保管。

    惠畅指着一位小伙子给我说,那个正捉着捣浆机的青年,是他的儿子。和他的儿子正说着话的那个青年,是那位团支书的儿子。俩娃在学校时很要好……没有办法。他们毫不理会他们的父亲之间的纠葛,而只顾自己交朋友。惠畅一挥手:孩子们有自己的朋友,我不干涉。

    我和他走着,聊着,直到走到那幢工房跟前,秀花才看出我来了。她扔下铲煤的铁铲儿,拍打着围在腰间的围裙,一下子大呼小叫起来……

    他坐在桌子顶头,给我念他刚刚写完的一篇小说。
    他每写完一篇小说,都要念给我听,从来不让我亲自去看,说是草稿字迹零乱,不大看得清楚。我却相信我能看得清楚,因为我有时看见他念的作品,实际是已经抄写得很整洁的修改稿了,然而又不好意思执意要过来看。我要是写出一篇习作,要征询他的意见,刚从桌斗或口袋里拿出来,他就伸过手来,说:“让我看看。”于是,他就用指尖在嘴唇上抹上一点口水,翻揭着纸页看起来。我多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不平等。
    我坐在炕边上,胳膊时搭在炕头搁放油灯的土台上,用手撑着下巴。静心屏息地听他朗读那万余字的短篇小说。有时坐得累了,有时听得烦了,我就打量一下这间熟悉的小屋。一间窄小的老式厦屋,土炕占去了大半空间。靠墙放着一张同样是老式的带抽屉的条桌,条桌的拉把儿是一只黄铜铸成的树叶,闪闪发亮。门和桌子之间的空档恰尺等寸可以安置一把椅子,他就坐在这把直背老式椅子上,就着门口照到桌面上的亮光,读书或者写稿。靠着后墙的那一步之宽的空间,放着一个大红色的条形板柜;柜子上方,架着两只同样是大红色的木箱,那是他的新媳妇的陪嫁品。他的新媳妇坐在炕的那一头,低头捉着剪刀,在一张褙纸上比划着、裁剪着鞋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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