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罗已经走到火堆跟前,扔下梭镖,准备找一块地方坐下来。
“葛利高里大叔,欢迎你。”惠畅抓住马罗的胳膊,“你真是个浪漫的人儿哩!”
“你可甭听他胡糟践我!”马罗哈哈一笑,佯装斥禁的口气,对我说,“你尽给我造谎!”
“咋能是我造谎呢?”我故意逗他,“马罗叔,你对月亮发誓,有没有一个阿克西尼亚?”
马罗从火堆里捏起一粒火星,按到烟锅上,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憨笑,得意地仰起头,淡淡地说:“那是牛年马年的陈事了。而今那个可怜人,日月恓惶哩!我可怜她,周济她一升半斗……人家娃儿大了,咱还不自觉行吗?”
“马罗叔哎!”惠畅亲热地叫。他对马罗十分感兴趣,眼里闪出生动的光芒,说,“你一年四季给队里守护庄稼,很辛苦了。”
“不苦。”马罗头一摆。
“真不容易哩!秋天下阴雨,冬天下雪……”
“人家队长给咱工分哩!”
马罗吐不出一句更崇高的话,惠畅有点失望地闭了嘴。他大约想听听马罗说出诸如“为集体咱不怕冷”之类的话,然而他只能失望。
“你们俩说你们俩的话吧!”马罗自动拨着火,翻捣着已经烧得黑乎乎的包谷棒子,义务为我们服务,“有文化的人说话,中听!乡村人尽说粗话。”
“我们说话有啥好听的?”惠畅问。
“好听。一样的话,你们文化人一说出口,味儿不一样罗!”马罗笑说,“比方我跟那个可怜人儿的事,我其实也不怕谁说。你们说成‘阿’啥子‘亚’,我就知道说的那个可怜人儿。乡村那些粗庄稼哥们,一开口就是,‘马罗伙计,这几天跟野婆娘弄了几回?’你说难听不难听?”
我和惠畅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惠畅猛然扑到马罗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用自己的脸颊在马罗的脑袋上磨搓,亲昵地喊着:“马罗大叔,我的真正的葛利高里……”
马罗从火堆里捡出一个黑炭棒子,甩到惠畅的怀里,接着又甩给我一个,那熟悉的动作,使人感到豪爽而又亲切。我撕开一层烧焦灼外皮,就露出冒着热气的内皮来,一层层撕开,就咬着了软乎乎甜腻腻的包谷粒儿。惠畅动作更麻利,已经啃得满嘴响起咔嚓的声音。
“你俩谁有戏本呢?”马罗问。
“你要啥戏本?”惠畅口齿不清地问。
“《铡美案》、《五典坡》都行。”马罗说,“《周仁回府》也祐哇!啥戏本我都爱看。”
“你识得字吗?”惠畅好奇地问。
“识得几个。”马罗说“我一边认,一边前后揣摸,也就碰出意思来了。”
“你上过学吗?”惠畅似乎才找到话头了。
“上学上了四年哪!”马罗沉吟着,自己也有趣地笑着,“那时候的学堂,先生爱打娃娃。怪得很哪!我在下边背书背得溜溜熟,一叫到先生跟前,瞧见那根二尺长的竹板子,背熟的书全忘光了,先生就捞起竹板子,抽得我的手心连碗也端不住了……”
“你要是不伸出手呢?”
“不行啊!那时候念书就兴打板子。”马罗莫可奈何地说,“有一回,先生的板子刚抽下来,我的手往回一缩,糟了,先生抽在自个的膝盖上,这下了得!先生左手掐住我的指头,咬着牙,在手心打。我闭上眼睛,手心疼到后来,倒是不知道疼了,也不知他打谁的手哩!”
“噢哟!马罗大叔,你认得的几个字,代价不低呀!”惠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为了你好不容易认得的那些字不致忘记,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你搞来两本戏本子!”
我心里知底,马罗大叔的嗓门是很不错的,有铁嗓子的美誉。在夏天傍晚的余辉里,晚霞给郁郁葱葱的青纱帐涂一片赤红,从河渠边的杨柳林带里,常常传出马罗粗壮而雄浑的声音。白雪蒙地的冬夜,在广漠的河滩上,他吆雁吆得烦了,就放开喉咙吼唱。他爱唱戏,更爱看戏,每逢县剧团下乡,他常常追到一二十里远的岱峪口去看戏,要是五里镇有戏,他是一晚也不会空缺的。看得多了,那些最流行的秦腔剧,他不仅能背唱大板大板的唱词,连人物的对白也能大段大段地道出来,他唱起“乱弹”来,嗓门难免跑调,词句也很难让别人听清,但人一听都能猜出是某一本剧里某某人的唱词,而味道则是纯粹不过的秦腔的戏味。关键是品尝那种不易说清的味道,而戏文和唱词不清倒在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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