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52)

2025-10-10 评论

    惠畅又摇摇头,苦笑着,显出不被理解的苦楚。
    “你还可以写作嘛!即就是地主成分,谁也没规定不许地主家庭出身的人搞创作。”我尽管这样说,自己也心虚得很,我之所以这样说,只是觉得需要这样说。而且只有这样,我才有话可说,不然,我说什么呢?只要能有一丝一缕的促进他从悲哀中振作起来的话,我都想说出来,“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嘛!”
    “你甭尽给我拣好听的说!”他一句话就把我隔远了,“我明白着哪!”
    “无论如何,应该坚持活下去!”我没有任何根据,似乎只是要求。
    “像猪那样活下去?”他嘲笑着盯住我。
    “即使像猪,也活下去!”我直说了。
    “在那个流氓大队长的眼皮下活下去?”
    “无论在谁的眼皮下,都要活下去!”
    “大难活人了哇!”
    “再难也要活下去!”
    “我没信心……”他垂下头去了。
    “我今日头一回听见你说这号熊囊鬼话!过去你自信,雄心勃勃,总是你给我鼓劲。”我几乎是在恳求他,“你不考虑秀花吗?你不想想你的儿子吗?你只考虑你自己过的是猪的生活,意思不大,她娘儿俩又该咋办呢?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吗?原以为你自信,现在看你脆弱!脆弱得连秀花都不如,亏你是个身高膀粗的男子汉大丈夫!拿出大丈夫的气魄来,在危难中才显出你惠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也许是实在急了,急中居然说出这一大堆刺激他的话。
    “不要说了!”他忽地一下从门槛上站起,“正因为我从她和孩子的前途考虑,才让她们从这个鬼地主的门楼下逃出去……”他已经走到院子里去了。
    我也走到院子里,看见他在院中一块石头上坐着,我也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我再也找不出什么更有说服力的话,就把一支烟又递给他。
    “你的好心我知道。你能想到的我都能想到。”他抽着了烟,“你甭说了,回吧!”
    “那就坐坐吧!”我说。
    “坐?坐吧!”他说。
    我带着满心的惆怅和担忧,在鸡叫三遍之后,出了他的家门。他没有送我,在我出门之后,秀花轻声小气地叮咛我一句,就小心翼翼地插上门闩,竟然没有一丝声响。我似乎觉得墙角和柴垛后面,都透着团支书——现任大队长——那个流氓的阴森的眼睛,背脊上觉得沁凉了。
    走出村子,跨上沟泉里的小土桥,我站住脚了。这是往昔里我来找他时,他送我的停步分手的老地方。他第一次没有出门送我,我感到的不是他对我的冷淡,我被一种比来时更大的压力压在心头,几乎确信那个不祥的预感愈加逼真了,我的天哪……
    惠畅没有走绝路,也没有满世界去浪逛,他仍然生活在惠家庄,和他的妻子秀花以及孩子。我没能劝得下他,秀花又是怎样把他终于挽救在自家小厦屋的土炕上,我不得而知,因为随之而卷起的更加猛烈的“文革”的狂风,已经把这个偏僻的黄土高原下的小河川道,搅得浑沌迷乱了。他在自家的小厦屋里活着,即使如他嘲笑的那种猪一样的生活,总是活着,我就放下一条心了,眼前的生活现实是,不仅他谈不上理想与追求,必须过一种只顾刨食的猪一样的生活,小河川道这个小天地里的一切人,除了那些乘风而起的野心勃勃的几条汉子,能够说理想和追求的人几乎已经绝迹了。
    我虽然没有想到自己要过猪一样的生活,眼下却必须与猪在一起,从早到晚,朝夕相处。每日三餐,我必须按时供奉,晚一会儿它们就嗷嗷嘶叫。每天中午需得把它们排泄的粪尿清理出来,两天不清除就变得难以下脚了。夕阳西沉时,我背着一笼猪草从山坡间或河川里回到猪圈旁边的时候,那些大的或小的,伢猪或母猪,早已挤在栅栏门口,甩着尾巴,哼哼卿卿,向我致欢迎词。
    民办中学本来就不大景气,经不住哄闹,学生就回家去了,教师们的工资公社无力兑现,也都回队挣工分去了。民办中学搞半耕半读,养下一群猪,照常要吃食,作为对我的一贯保皇的罪行的惩罚,我和“走资派”校长一面喂猪,一面经管学校的生产地,另外兼顾护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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