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149)

2025-10-10 评论

    这些时候觉民的脸上就被一种愉快的微笑笼罩着。他的心安稳地在许多同样年轻的心中间闲适地游历。这些心的接触给他带来快乐。他很少有过这种安稳的喜悦的时候。但是同时他又感到惋惜。这惋惜是和喜悦同比例地增加的。他每次意识到他在这个环境里得来的喜悦,他便想到另一个留在家中的人。他惋惜他不能够同她分享这些快乐。他惋惜她的病给她带来多大的损失。他知道她的参加会使他感到加倍的欢欣。然而他是一个能够克制自己的人,而且年轻的心也容易被纯洁的快乐吸引,所以他始终不让惋惜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也不让别人猜到他的这种心情。众人在这里过了大半天快乐的光阴。他们不觉得时间不停留地往前逝去。但是怀里的表是不能够被欺骗的。散会的时候到了。他们不得不带着留恋地分开。然而这并不是结束,晚上他们还可以在法文学校里见面。《夜未央》就在那个地方上演,一部分的社员应该先到那里去布置一切。
    来宾先离开报社,他们临走的时候还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其次走的是一些社员。只有在早晨就来了的那少数人还留着。他们忙碌地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抬铺板来一一装上。他们关好门正要上锁,忽然一个年轻的店伙模样的人流着汗急急地走过来,对张还如说:“我是来买报的,还可以买吗?”
    “可以,可以,”张还如连忙客气地答道,便打开门让他进去。他带着尊敬的眼光看了看站在栏杆前面讲话的那几个人,然后跟着张还如走进里面去。
    张还如走进小屋去拿了《利群周报》二周年纪念刊出来递给年轻的店伙。那个人接到报纸便伸手在怀里掏钱,一面红着脸胆怯地说:“我起先来过,看见你们在开会,不敢打搅你们,就走了。”他说完话还没有把钱掏出来,他的脸色因着急而变得更红。
    “你不要给钱。这份报就算送给你。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你留着它做个纪念罢,”张还如带笑地说。
    “多谢!多谢!”那个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说,他的通红的脸上浮出诚实的(而且近于可笑的)微笑来。
    张还如对他说了两句话。他只是恭敬地点点头,便拿起报纸往外面走了。张还如陪着他出来。他跨出了门槛,还掉头对张还如说了两声“多谢”,然后又向那几个谈话的人客气地点了点头,便匆匆地沿着走廊去了。
    “这一定是什么铺子里的学徒,”张还如望着那个人的背影低声说。
    “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其实我们一点也不配!”张惠如感动地接嘴道。
    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张还如关好了门。他们带笑带说地走出了商业场。
    觉民要送程鉴冰回家,他一路上跟她讲话。他们刚走到商业场后门口,忽然看见觉新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觉民想避开觉新,但是觉新的眼光已经射到他的脸上来了。他只得带笑地招呼他一声。他看见觉新露出惊疑的脸色,也不说什么话,就安安静静地陪着程鉴冰出去了。

    这个晚上《夜未央》在法文学校的演出,得到观众热烈的欢迎。散戏以后,觉民一个人回去。他经过那些冷静的街道走到高公馆,大门已经掩上了。他用力推开门走进去。
    看门人徐炳垂着头坐在太师椅上打盹,看见觉民进来,便站起来招呼一声,还陪笑地说一句:“二少爷,今晚上回来晚了。”觉民不经意地点一个头,匆匆地往里面走去。
    觉民走上大厅,便听见三更的锣声远远地响了。他吹着口哨跨进了拐门,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过道里闪出来。他一眼就看出这是觉新。他也不去唤他的哥哥,却踏上自己门前的石级,预备走进他的房里去。但是觉新却叫一声:“二弟,”就向着他走过来。他只是站在门槛上等候他的哥哥。
    锣声逐渐地逼近了。永远是那个使人听见便起不愉快的感觉的声音。觉新走上石级,他望着觉民担心地问了一句:“你现在才回来?”
    觉民点了点头,诧异地看了觉新一眼。
    弟兄两人进了屋里。觉新带着一脸的焦虑不安的表情,一进屋便在方桌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觉民兴奋地在房里踱着,他的脑子里还现出《夜未央》中那个感情与理智斗争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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