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新知道再争论也没有用处,便在轿子里吩咐道:“老王,你就把轿子放下来,等我走过去看看。”
轿夫们顺从地把轿子在街中放下。觉新下了轿,嘱咐轿夫把轿子停在街旁等候他。他一个人急急地往前面人丛中走去。
穿过拥挤的人群并不是容易的事。后面有人在推动,前面的人又不肯前进,有时还往后慢慢地退下来。觉新被夹在这样的人丛中。他觑着缝隙挤路,用力推开别人的身子,他的耳里充满了旁人的议论和骂声,他也不去管这些。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挤过一条街,这时他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火光离他的眼睛愈近了,仿佛连他的四周也罩上了那样的红光。在他的想象中他似乎还听见了毕剥毕剥的燃烧的声音。满街都是人。满街都是箱笼许多面孔都是他熟识的。商店的伙计们看守着堆在街旁的箱笼被褥,兴奋地向人诉说不幸的遭遇。空手的人指着火光唉声叹气。有的人疯狂地四处奔跑,找寻熟人。有的人还抱了铺盖提着箱子狼狈地从前面跑过来。
“水龙怎么还不来?难道要看它烧光吗?”觉新听见一个人愤慨地说。
“水龙早来了,没有水又有什么法子?”旁边另一个知道事情较多的人答道。
“打水来不及,就该爬上房子去拆屋断火路,”第三个人不满地插嘴说。
“爬房子,说得好容易!哪个人不爱惜性命!每个月只挣那几个钱,喊你去干,你肯吗?”第二个人又说。
“好在商业场四面都是很高的风火墙,不怕火延烧出来。我看他们的意思就是让它关在里头烧,烧光了就算了。不然两三架水龙放在门口怎么动都不见动一下?”第三个人仍旧不满意地说。
觉新听见这个人的话,仿佛胸口上挨到一下猛拳。他有点木然了。他昂起头看火。火老鸦飞满了半个天。火焰一股一股地不断往上升。颜色十分鲜艳。连眼前无数黑的人头上也染了火的颜色。地上是火,空中是火,人的心上也是火。他怀着紧张的心情再往前面走去。但是这一次他失败了,他的精力竭尽了。他挤在人丛中,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火。他只想着火的毁灭和力量。他时而被人推到前面去。时而又被人挤到后面来。他起初在街心,后来又渐渐地往右面移。他的脸通红,头上满是汗珠。脑子仿佛在燃烧。全身热得厉害。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触到他的臂上,他也不去注意。后来这只手抓住了他的右边膀子。接着一个声音唤起来:“大哥!”他侧过头,觉民红着脸满头大汗地立在旁边,问他:“你来了多久了?”
他不直接回答觉民,却带点惊喜地问道:“怎么你也跑到这儿来?你来看失火吗?”他忘记了利群周报社的事情。
“我来看我们的报社,我跑来跑去都进去不了,”觉民直率地说。他的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
“你们的报社?”觉新顺口念道,他马上记起了克明对他说过的话。
“现在一定烧光了,我来了一点多钟,都没法进去,”觉民激动地答道。
觉新忽然嘘了一口气,他想:一个难题算是解决了。他问觉民道:“东西都没有抢出来吗?”
“我还不知道,说不定起火的时候有人在里头。我还没有碰到他们。街上人太多,找熟人真不容易。想不到我居然碰到你,”觉民答道。他又关心地问觉新:“你呢?你在事务所里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账簿没有带出来吗?”
觉新皱皱眉头答道:“账簿倒带出来了。也没有什么重要东西。我的东西总是带来带去的。不过四爸今天交给我一千块钱的股票,我就锁在抽屉里头,忘记带出来。这倒有点讨厌……?
“这有什么讨厌?这又不怪你,未必还要你赔?”觉民插嘴说,他不愿意再听觉新那些过虑的话:“而且股票现在也不值钱了。”
人丛中忽然又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只顾讲话,没有注意就被挤到了街边。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还有四婶同陈姨太她们的存款,这一来她们不晓得会吵成什么样子?我真害怕她们!”觉新站定后,望着火光痛苦地说。火势并没有减弱,而且象放火炮似地无数亮红色的火星冲上天空来,往四处飞散。人们疯狂地无缘无故乱叫,乱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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