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208)

2025-10-10 评论

    觉新默默地坐在方桌旁边。他觉得他的心里只有悲哀,这房间里只有悲哀。悲哀重重地压住他。他想不到未来,想不到光明。他渐渐地感到了恐惧。恐惧跟着内房里挂钟钟摆的滴答声不断地增加。窗外一阵一阵的虫声哀歌似地在他的心上敲打。沈氏垂着头,象一个衰老的病人一样枯坐在写字台前。她的失神的小眼睛空虚的望着玻璃窗,她似乎要在那上面寻找一个鬼影。这个矮小的女人的半身像(她现在瘦得多了)在觉新的眼里就成了痛苦与悲哀的化身。他的恐惧更增加了。他觉和有好多根锐利的针尖慢慢地朝他的心上刺下来,就咬紧牙关忍耐住这样的隐痛。他并没有盼望谁来救他。
    但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在过道上响了。门帘大大地动了一下,翠环气急败坏地跑进房来,惊惶地、颤栗地、哽咽地说:
    “大少爷,请你就去!我们老爷又不好了!”
    刚刚在这个时候,接着翠环的短短的话,在外面响起了象报告凶信似的三更锣声。这个晚上它们似乎特别响亮,特别可怕。
    “完结了!”这是觉新从锣声中听出来的意义。

    沈氏在她预定的日子里带着春兰和袁成寂寞地走了。觉新、觉民和琴三人把她送到木船上。船开了,他们还立在岸边,望着船夫用篙竿将船拨往江心去。
    “两年前我就这样地送走了三弟,”觉民指着那只远去的木船,半惆怅、半羡慕地说。
    “我们有一天也会坐这样的船离开省城的,”琴带点激动地说。
    “走了也好,这个地方再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觉新接着叹息道:“不过我是走不了的。我的肩膀上如今又多了一副担子。”
    “这又是你自己找来的。你明知道你自己担不起,为什么要答应下来?”觉民友爱地埋怨道。这时船开始在转弯,他们在这里还看得见一点影子。
    觉新皱紧双眉悲痛地答道:“三爸在病榻上那样托付给我,我怎么忍心推脱?我自己受点委屈是不要紧的。”
    船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琴在旁边挥了一下手低声说道:“一路平安。”她这四个字在觉新的心上添了无限的惆怅。
    “大哥,你有这种牺牲精神,为什么不用来做点正经事情?”觉民惋惜地说。
    一片枯黄的树叶飘到觉新的肩头。觉新伸手去拈起它,把它放落到水里去。树叶就在水上飘浮,跟着水流,混在水面的无数枯叶中间,辨认不出来了。他不回答觉民的话,却自语似地叹道:“又是秋(208)天了。我真害怕秋(208)天,我害怕看见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我想想了一个人的话。我的生命也象是到了秋(208)天,现在是飘落的时候了。”
    “大表哥,我们回去罢,轿子还在上面等着,”琴温和地对觉新说。
    “我们多站一会儿也好,这儿倒很清静,”觉新留恋地答道。
    “大哥,你怎么说起飘落的话?你才二十几岁,正是年轻有为的时候,”觉民不以为然地说,他的声音是年轻的、有力的。
    “你不晓得我的心已经老了。我的心境已经到了秋(208)天了,”觉新固执地说;他觉得他的心就象头上那个灰色的天空,他的生命就象旁边一株叶子落掉大半的树。他拈起一片落在他左膀上的树叶,加了一句:“这三四年来我记得清楚的就只有秋(208)天。”
    “大表哥,你怎么就忘记了?秋(208)天过了春天就会来的。并没有一个永久的秋(208)天,”琴带着鼓舞的微笑安慰他说。
    觉新想了想,又把手上的一片树叶放到水里,低声叹一口气说:“但是落下去的树叶就不会再变绿了。”
    “大表哥,你又不明白了!到了明年,树上不是一样地盖满绿叶吗?”琴笑着说。
    觉新沉吟半晌,才答了一句:“不过并不是同样的绿叶了。”
    “难道树木就不肯为着那些新叶子活下去?”琴又说,她的脸上笼罩着光明的笑容。“我倒没有见过一棵树就单单为了落下的叶子死去,不在明年开花的。”
    觉新开颜笑了。他掩饰地说:“琴妹,我说不过你。”
    觉民这些时候就在旁边听琴跟觉新讲话。他觉得琴的话不错,便索性让她跟觉新辩论。现在他忍不住要插嘴了。他便说:“大哥,你又在逃避了。这不是会说不会说的问题。你应该把琴妹的话多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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