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家里,芸有时也许会感到轻微的寂寞;在高家她却不觉得孤独了。在高家她有时也落过眼泪,但是她觉得她的心跟几颗同样的年轻的心在一起,同时悲哭,也同时欢笑,而且她可以对着这些年轻的心畅快地吐露她的胸怀。
她喜欢她在高家过的那些日子,从不肯放过到高家去玩的机会。只要觉新、淑华们差人来邀请她,她总是立刻答应,她的母亲也不会阻止她。不过因为家里有祖母的缘故(有时是祖母派人接她回去),她去高家就不便多在那里留宿。她每次告辞上轿时总觉得十分依恋。
这次芸在高家只住了一晚,周老太太就派周贵来接她回去了。她坐上了轿子,眼前还现着琴和淑华的笑脸,轿子走过天井,她的耳边还响着她们的声音。但是轿子走过大厅,出了二门和大门,进到清静的街中了。
轿子里只有阴暗和静寂。芸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暖。她仿佛还是同她们在一起,在花园中谈笑似地。轿子过了两条街,在一个街口,她听见锣声了。锣声从另一条横街传来,自远而近,又渐渐地远去,因为她的轿子是一直往前走的。
锣声在她生活里,和在城内无数居民的生活里一样,是极其平常的。这是很熟习的声音。然而这一次锣声却似乎突然打在她的心上,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她还有时间来整理她的思绪。它们渐渐地集中在另一件事情、另一张面庞上。那是蕙,她的去世的堂姐。蕙今天借卜南失对她谈过话。
这始终是一个疑问。写在纸上的分明是她的堂姐的话。她们(尤其是她的二表哥)却说这不是真实的,只是一种什么下意识作用。她不了解这个新名词,不过她相信她的表哥们不会对她说假话。困难的只是她自己不能够把两件事情同时解释清楚。所以她仍然怀疑,仍然在思索。渐渐地蕙的思念就占据了她的整个脑子。
轿夫走的大半是冷静的街。两旁都是公馆,它们全关着大门,只有一些年代久远的老树从垣墙里伸出它们的枝叶,在阴暗里变成了一簇簇的黑影。周贵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轿夫跟着灯笼的一团红光走路。后面还有一乘别人的轿子,和一个系在前面轿杆上的小灯笼,和两个慢慢走着的轿夫。
一切都是单调和凄凉。芸在轿子里终于被郁闷抓住了。她想着,想着,愈想觉得心里难受。
但是不久轿子便进了周家的大门。芸在大厅上走下轿来,她先到祖母那里去请安。
周老太太正在房里同芸的伯母(陈氏)和母亲(徐氏)谈话,看见芸进来,她的起皱的脸上露出了喜色。芸向三位长辈一一地请了安,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周老太太却挽留地说:“芸儿,你不要走,你也在这儿坐坐。”她又侧头吩咐婢女翠凤道:“翠凤,你给二小姐搬个凳子过来。”
周老太太要翠凤把凳子搬到她的旁边。凳子放好以后,她便叫芸坐下。芸只得留在这里。
“你们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问道。
“很好,大表哥也在家,没有出去,”芸陪笑道。
“听说大表哥不大舒服,今天好了吗??周老太太又问道,她自己还解释地加一名句:”他这两天也太累了,真难为他。“
“他好了。他要我替他向婆、向大妈、向妈请安,”芸答道。她对周老太太讲话态度很自然。她只有在她的伯父周伯涛的面前才感觉到拘束。
“我想过两天请大少爷到我们这儿吃顿饭,酬劳酬劳他,我们也把他麻烦得太多,”周老太太掉头对陈氏、徐氏说。
“妈说的是,”陈氏、徐氏齐声答道。不过陈氏多说一句:“那么请妈定个日子。”
“好,等我想想看,”周老太太沉吟道,“再过两天,等他身体复原了,也好。”
“是,”陈氏应道。
翠凤依旧捧着水烟袋站在周老太太身边装烟,周老太太接连地吸了几袋水烟。房里没有人说话,听见烟袋里不的响声。
“不要了,你给我倒杯热茶来,”周老太太吩咐翠凤道。翠凤答应一声便捧着烟袋走开了。
“大少爷人倒很不错,”周老太太忽然称赞了一句,她还是在想觉新的事情。但是她马上又接下去说:“不过偏是他的运气最不好。天意真难测。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连一个海儿也不给他留下来??她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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