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个聚会中比在两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这一次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聚会,今天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连觉新也不禁这样地想。
在堂屋里又是一种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满了快乐的笑声。人们无拘无束地讲话。没有过去的回忆,没有将来的幻景。没有木然的表情,没有聚拢的双眉。猜拳,喝酒,说笑。对于那些人这的确是一个少有的、快乐的、令人兴奋的聚会。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连笑声也是空虚的。仿佛人们全把心掩藏起来,只让脸跟别人相见。私人的恩怨、利害的冲突、性情的差异、嗜好的不同、主张的分歧,这些都没有消失,不过酒把它们全压在心底。出现在脸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这应当是相同的。所以连陈姨太和王氏的两张粉脸(都带上同样的红色)居然(不管那两颗敌视的心)带笑地对望着,说着友好的话。她们还起地劲地对面猜拳,嚷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在这席上似乎只有张太太比较冷静。虽然她的胖大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她并没有将宽恕的字眼写在心上。她大半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不过她常常从她女儿的口中知道在这个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她仿佛冷眼旁观,因此她觉得她比别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变,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趋向,她甚至一些人的举动和言语间也看出她所担心的一个危机的兆候。她有不满,有焦虑。但是她能够把它们隐藏在心底,单让她的快乐升在脸上,因为见着一些亲人的面颜,回到她如此爱过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乐。她还可以想得到她也给别的一些人带来快乐。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妇。
张太太的笑容和温和的声音使克明仿佛看见这个公馆的从前的面貌。她同时还给他带来一线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乐的团聚,一切跟从前一样,照从前的规矩,没有纠纷,没有倾轧,没有斗争。他在席上只看见欢乐的笑容,只听见亲密的称呼,一家人都在这里,在右上房里,在书房里,好象仍然被那一根带子紧紧地束在一起似的。这两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才是真实。他这样想,他甚至忘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举杯,动箸,谈笑,有时满意地回顾,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家长。
其实这跟真实完全相反。他很快地就会明白:这样的聚会,这样的欢笑只是一场春梦。而被他看作梦景的倒是真实,不能改变的真实。
短促的节日很快地完结了。张太太在高家痛快地谈了一天的话,打了十二圈牌,终于让轿子把她抬走。她的女儿(琴)坐着轿子跟她一起回去。母亲和女儿一样,都留下一些欢乐的回忆在这个逐渐落入静寂中的公馆里。
沈氏为着小蕙芳和张碧秀到高家游花园的事兴奋了几天。她每天要催问克定几次。喜儿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克定看见她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自然很高兴,但是他始终不告诉她们确定的日期。
其实日期已经决定了。端午节后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张碧秀就坐着轿子来了。克安的新听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轻的仆人高忠正在门房里等候他们。
小蕙芳和张秀碧在大厅上下轿。大厅上和门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仆人,这些人一齐向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这两个川班的旦角中张青秀只有二十七岁,小蕙芳不过二十一二的光景。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他们的年轻、美丽的面庞。他们穿着浅色的上等湖绉的长衫、白大绸裤子和青缎鞋。脸上擦得又红又白(连手上也擦了胭脂和香粉),眉毛画得漆黑,再配上含情的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这两个旦角卸了装以后也有同样的吸引人的魔力。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并不害羞,脸上带着笑容,安安静静地扭着腰肢,跟着高忠进了外客厅。高忠请他们坐下,便出去给他们倒茶。秦蒿去向克安和克定两人报告。
张碧秀和小蕙芳正坐在外客厅里跟高忠谈话。他们向高忠略略问起高家的情形。高忠站在他们面前,没有顾忌地讲话,不过声音很低,他提防着克安或者克定进来时会听见。
离外客厅门前不远处,阶上和天井里站着仆人和轿夫。领淑芳的杨奶妈仗着克安平日喜欢她,她一个人站在外客厅门口,伸着头往里面张望,另外两三个女佣站在轿夫丛中。轿夫不多,就是克安和克定两人雇用的几个。大厅上没有克明和觉新的轿子,他们出门去了。克安、克定两人知道克明这天要出门赴宴会,他们可以玩得畅快一点。他们听说张碧秀和小蕙芳来了,非常高兴,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厅上来,秦嵩跟在后面。他们走到外客厅门口,克安看见杨奶妈对他把嘴一噘。他勉强地笑了笑,就昂着头走进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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