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一个不脆弱的女性的典型站在她的面前了。这就是薇娜·妃格念尔。在这个女性的面前许多男人诚恳地、感动地低下头,许多青年男女看出了照耀在暗夜里的明星。这太光荣了。纵然她不能够了解这个女性的思想,但是那种热烈的献身精神、生死相共的友情和火一般燃烧的字句是谁都能够了解的,谁都能够被它们感动的,她当然不会是一个例外。何况她因为父亲的关系还和那些从事社会运动的人常常见面谈话呢。
她读着,她热心地读着。这本神奇的书把她的整个灵魂都搅动了。这不仅是借书给她的方亚丹和说她不能够了解这本书的吴仁民料不到,就连她的父亲也料不到,而且甚至她自己也是料不到的。一本书对于一个青年会有这样大的影响,这似乎令人不能相信。然而实际上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她的身体内潜伏着的过多的生活力鼓动着她。她的精力开始在她的身体内漫溢起来,需要放散了。她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够单拿为自己努力的事满足了。她有着更多的眼泪,更多的欢乐,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需要用来为别人放散。所以她的心鼓胀起来,她的眼睛也润湿了,有时候还落了两三滴眼泪在书上。但是她并没有悲哀,她只感到一阵痛快。
忽然她珍重地阖上书,捧着它急急地跑到父亲住的前楼里,热情地对父亲说:"爹,告诉我,这本书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到?告诉我还有多少这一类的书?"她把手里的一本书放在桌子上,放在父亲的手边。
李剑虹正在写文章,听见她的声音,惊讶地抬起了头。他的眼光起先停在她的激动的脸上,然后又落在书上。他微笑了。他温和地回答道:"这一类的书是很多很多的。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仁民一定知道。听说陈真有不少这一类的书,都存在他那里。你喜欢读,可以向他借。"
吴仁民到会馆的义地上去看了陈真的坟墓。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盖了一些青草,前面竖着一块小石碑,写着陈真的姓名。从远处看,这土堆夹杂在别的许多坟墓中间,一行一行地排列在那里,叫人看不出一点分别。
"陈真活着的时候他常常表示跟别的人不同。可是他死了,他就和别的人一样了,"吴仁民痛苦地想道。
在前面一排的一座坟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蓝布旗袍,手臂上缠了一条黑纱。长长的黑发差不多垂到了肩上。吴仁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过了一会女人往外面走了。她走得很慢,还常常回头去看她离开的那座坟。
她走到吴仁民的前面,把脸掉过来,望了他一下。她的眼光和吴仁民的对射着,她的眼睛里现出惊讶的表情。她略一停顿,便掉开了头,依旧缓慢地往外面走去。
吴仁民看见了她的脸。这面孔并不是十分陌生的。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他跟了她走出去。
她的高跟鞋的声音有节奏地送到他的耳里。她的细长的背影遮住了他的视线。他跟着她走。她并不回头看,好像不觉得似的。她不坐车,他也不坐车。他没有目的地,只是盲目地跟着她走,然而什么人抓住了他的一只膀子。
他惊觉地侧过脸看。周如水站在他的旁边,带笑地望着他,一面说:"你在干什么?"
吴仁民一时回答不出来,他还掉头去看前面。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许多男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晃动。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在想女人,是不是?"周如水笑起来。"但是现在不是春天了。"
吴仁民生了气,涨红着脸责备道:"你懂得什么?你只配做茶房。你还是规规矩矩地去做茶房吧。"
做茶房的话是有典故的。周如水近来对李佩珠非常殷勤,方亚丹便挖苦地称他为"李佩珠的茶房"。他自然不承认这个称呼,但是事实上他伺候李佩珠很像一个茶房伺候主人,而且比普通的茶房更体贴。
"做茶房?我不承认。谁说的?"周如水起劲地说。
"你去问亚丹吧。谁做过茶房,谁明白。"吴仁民嘲笑地回答。他接着又问:"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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