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58)

2025-10-10 评论

    "那是不可能的。"他终于狂乱地吐出了这句话。他把手往旁边一挥,好像推倒一个敌人。"革命是不会死的。"他又愤怒地叫起来,但是声音含糊,即使人听见,也不会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话。过后他低声自语道:"女人毕竟是脆弱的东西,她们总是跟着环境走,很难站住脚跟。无怪乎高志元常常骂女人。很多的女人跑到我们的运动里面来,她们也曾多少做过一些事情,有些甚至是很勇敢的。但是等到她们找到了丈夫以后,她们就变成了另外的一种人。有的规规矩矩做太太,有的拿丈夫的思想做自己的思想。她们很容易为了一点小的利益就牺牲了自己花费许多精力制造出来的美丽的东西。她们不爱惜自己,比男人还厉害。譬如玉雯,为了极小的代价——安乐的生活,她就离开了我们。"他说到这里极力按住胸膛,因为他的心又在痛了。
    "毁灭吧,这个世界真是罪恶之窟。那样美丽的女性居然也给它断送了。"他又一次绝望地叫起来。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绝望地抖动着。他自己听见这声音,心里也起了大大的震动。
    他挣扎地自问道:"难道我也是走近了生命的边沿,就要像陈真那样地灭亡,所以连怒吼的力量也没有了吗?……""仁民,你在同哪个说话?"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高志元在床上翻动身子,声音含糊地发出上面的问话。
    吴仁民不回答,只是抚着他的痛得厉害的心。
    "你为什么不睡?已经很迟了,"高志元继续说,便推开薄被坐起来。"空气闷得很,你为什么把窗全关着?"
    "窗都打开了,"吴仁民烦躁地说。
    "那么为什么还是这样闷呢?"高志元苦恼地说。他走下床去扭燃电灯,但是电灯不亮,总开关已经被二房东关上了。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囚笼,哪里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吴仁民依旧烦躁地说话。
    高志元走到窗前把静寂的弄堂和坟墓般的花园望了许久。忽然他把身子紧紧地压在窗台上,用力在那上面揉了几下,口里发出呻吟般的、压榨出来似的声音说:"我的腰又在痛了。我这种痛苦,这种零碎的痛苦,总没有终结的时候。"
    吴仁民掉过头用同情的眼光看这个朋友。他的心痛增加了。在这个环境里他们两个人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他们从前以为自己是代表着世界的正义和真理的唯一力量,是这个黑暗世界中的一线光明。可是如今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这样相信了。他们有什么力量来震动,来破碎,来毁灭这个罪恶世界呢?他们有什么力量来照彻这个黑暗世界呢?他们已经被零碎的痛苦折磨得连怒吼的勇气也没有了。
    "仁民,你把我杀死罢。这种生活我实在不能够忍受下去,"高志元无力地靠着窗台,好像要倒下去似的,他用恳切的声音哀求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用语言表示不出来的深切的悲哀。
    "要我杀死你?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吴仁民恐怖地、痛苦地问道。
    "我的半残废的身体本来就不能够经历激烈的斗争,现在我也没有力量再跟零碎的痛苦斗争了。并不要什么打击,我的病随时都会使我躺下去。"
    "志元,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这样消极?"吴仁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同情地问道,一面伸出手捏住高志元的一只微微战抖的膀子。
    "你不看见今晚上小川的样子?我希望别人。我相信别人。结果只是幻灭。"高志元生气地说。"美丽的幻影都成了过去的陈迹。现实只是一片残酷的黑暗。从这里走到光明的将来,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长的岁月。也许那只是一个永远不能够实现的梦,也许人类是被命定了永远在黑暗中互相残杀,也许世界根本就不能够改造。看见小川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对革命也没有把握了。"接着是几声长叹。
    "绝不能够。"吴仁民坚决地说,这是对高志元的前面的话的答复。他走去在桌上摸索到一根纸烟,又擦燃了火柴。一线火光照亮了这个灰暗的房间的一部分,但很快地火光就没有了。火柴头带着烧焦的伤痕,无力地落在地上。接着他的脚就往火柴头上一踩。于是谁也忘记了那根火柴曾经燃烧而照亮房间的事,只有在纸烟头上还燃着红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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