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玲珑(19)

2025-10-10 评论

  无缘无故得的病,没准也会无缘无故就好了呢!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先在大医院里看着,请有名的医生把病情稳定下来,再慢慢在民间寻医访药,孩子一定会欢蹦乱跳的……
  卜绣文爱听这些话,愿意信这些话。人是很有办法的,对不对?古往今来的,有多少惊人的发明啊。她原来想的简单,自己只要多挣钱,就有经济实力来给孩子治病。每当她在生意上成功了,就不由自主地把这些钱折合成能买多少CC鲜血,换来多少营养针……这当然是血淋淋的想象,但她那颗母亲的心,正是在血泊中得到宽慰。有血就有命啊!
  这一本本厚厚的医书,好像铁杆,把她的幻想捣得粉碎。她知道了现代医学是怎样的脆弱,知道了人类救人的技术,远远比不上杀人技术的高超。
  女儿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是被判了死刑缓期执行的囚徒。死亡之剑时刻高悬在早早的头顶,只要一不留神,那剑锋就垂落下来了……
  卜绣文无数次地想把手中的书扔掉,或者干脆烧掉。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可怕的字了,每一个字都蒸腾着黑色的毒雾。可是她像上了鸦片瘾的赌徒,越不想着越要看下去,而且过目不忘。每句话都如同施了炮烙,永不磨灭地痛在心里。
  刻骨铭心的冷啊。
  她艰难地站起来,要去再找一件毛衣。不然枯坐到天亮,她会被内心的寒流冻死的。
  其实,死了好!真希望就这样一了百了,抢在女儿死之前死掉,不然倘若女儿先行,她怎样忍受那撕肝裂胆的剧痛!
  但是,不能啊!死,是一种福分。她不能在女儿之前死掉。那女儿岂不要经受更大更多的苦痛!一个小小的人儿,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备受疾病的煎熬。重病之时还要再遭失母的哀痛,真是太命苦了!
  就算不能救了女儿的命,在她生命的每一天里,母亲都要尽可能地多给她欢乐才是。
  这才不枉被这幼小的生命称做一回“妈妈”啊。哪能自己惧怕痛苦,就抢先死了的!
  死是不能抢的。谁坚持活到最后,那才是大智大勇,大悲大恸。待下了不死的决心,卜绣文的怒火就升腾起来——难道这书上写得就不可变更了吗?
  医学的发展就到头了吗?
  很多年前,麻疹伤寒天花鼠疫不是也不可治吗?现在不都是叫人类治服了吗?女儿还小,她为什么就等不到贫血可以根治的那一天了呢?
  卜绣文干脆从卧室抽出一条毛毯披在肩上,胡乱一裹。
  这使她像一个逃难的阿拉伯妇人。她的眼睛在黑暗像鹰隼,闪着雪亮的光芒,她抓住自己的思绪,一厢情愿地设想下去。
  先用输血的办法延长着女儿的生命,再遍访天下名医,吃尽人间药草,等待医学的突破进展。
  卜绣文的身体轻轻地抖动起来,这次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发自内心的激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能救女儿呢?只有她的亲人!
  卜锈文呆呆地坐着。飘忽的念头像柳絮,一会儿飞上九霄,一会儿落入泥沼。但一个信念渐渐在寒冷中凝结得钢铁一样坚硬: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挽救女儿的生命。
  她把毛毯裹得紧紧,好像那是一件钢铁的盔甲。她不止一次地想把文夫叫醒,分担她的凄苦和她的觉醒。可一看夏践石熟睡的模样,就又不忍心了。看医书上描写自己亲人的病症的语言,那些毫无感情色彩的话,特别是指出预后险恶的论述,真是字字剜心。
  先生是个书呆子,假如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看这些可怕的文字,就让自己承担好了。她也不是勇敢,只是不能想象,丈夫在这种精神酷刑前崩溃的惨状。
  到那时候,她自顾不暇,还要拨出精气神支撑先生的信念,岂不更苦?如果一家注定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就让自己承受吧。
  在黎明灰色的晨曦里,夏践石冷不丁醒来。身边的羽被铺得熨熨贴贴,一如昨夜他睡下时的模样。
  绣文哪里去了?她竟一夜没睡吗?
  夏践石披衣起身,走到书房。
  厚重的窗帘,像一道谢了的大幕。浊黄的灯光,打出一个惨淡的国晕。在灯的暗影中,纸人一般坐着卜绣文。一条粗糙的毛毯,浮动着斑驳的花纹。竖起的绒毛在灯影的映照下,格外粗砺。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夏践石惊惧不止。
  “我在想……”卜绣文用一种灰烬般的语调说话。
  “想什么?”夏践石追问。
  “想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早早一生下来,我就按着《婴儿指南》上面指示的去做,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橘子水,简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该添加菠菜泥的时候,我就到处买菠菜,鱼肝油钙片,什么都没缺过……以前的人,带孩子肯定没有这么细小……”夏践石打断她说:“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样长得欢蹦乱跳。现代的人,活得这样精细,怪病却层出不穷。”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