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觉得觉民的温柔的眼光在爱抚她的眼睛和她的脸,好像在说:“你说呀,你说呀!你所说的,无论是一个字或一句话,我都注意地听着。”她想找些可以永久安慰他、使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话来说,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听的话。她望着他,她着急。她害怕他就会转身走了。她依旧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她不再选择话了。她想到什么,立刻就说出来,并不去考虑这些话有没有说的必要,或者跟他有没有关系。
“倩如来说,我们学堂里头的文和‘老密斯’要到北京读书去了。她们在这个环境里实在忍受不下去。她们的家(112)庭也怪她们不该剪头发,”琴开始说,她并不向觉民解释文和“老密斯”是什么人,好像他已经熟识了这些名字和绰号。然而觉民却很注意地听着,仿佛感到大的兴趣似的。
“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她父亲因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击,他很愤慨,说是要把交涉署的职务辞掉,带了女儿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这也是琴的话,觉民依旧很注意地听了。
“梅姐近来病得厉害。她天天在吐血,不过吐得也并不多。她瞒着她母亲,她一定不要我告诉人,她不愿意吃药。她说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她母亲整天忙着拜客、打牌,不大管她。倒是大表嫂常常想着她,给她送药,送东西去。我昨天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她的病状告诉她母亲了。她母亲才着急起来。梅姐的话也许是对的,不过我不能够看着她死。你们不要告诉大表哥。她嘱咐我千万不要让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这也是琴的话。她忽然发见觉民的眼睛被泪水充满了,泪珠开始在眼镜片后面沿着面颊流下来。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好像再说什么话,却说不出口。不过她已经懂得了。她还想说什么,但是一阵无名的悲哀突然袭击了她,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她说了一两个字,又咽住了。她在挣扎,她终于迸出了一声哭叫:“我不能够再说下去了!”于是向后退了几步,用手蒙着脸,让眼泪畅快地流出来。
“琴妹,我去了,”觉民悲声说,他实在不愿意走,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得走了。他料不到他们这次的快乐的会面会以伤心的哭来结束。可是两个人都哭了。许多的话,许多的事,都以哭来了结了,不管他们怎样自命为新的青年,勇敢的青年。
“不要去!不要去!”琴取下她的遮住脸的手,向觉民伸过去,悲声叫道。
觉民正要向她扑过去,他的膀子被觉慧抓住了。他便站住,默默地掉头去看觉慧。觉慧并没有哭,干燥的眼里发出强烈的光。觉慧把脸向后面一掉,是叫他走的意思。他觉得觉慧的意思不错。他转过头用他的悲痛的声音安慰琴:“琴妹,不要哭,我会再来的,我们的住处隔得这么近,有机会我一定来看你。……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等候我的好消息。”他把心一横就跟着觉慧走了出来,留下琴一个人在那间开始阴暗的屋子里。
琴看见他们走了,便追出去,到了堂屋门口,她站住了,身子靠在门框上,注意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觉民和觉慧走到了街上,耳边仿佛还有琴的哭声。他们并不交谈一句话,只顾大步走着。他们快到了黄存仁的家(112),觉慧忽然在街上站住了,用朗朗的声音对觉民说:
“你们的事情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胜利。我们已经贡献了够多的牺牲了。”他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用更坚定而且几乎是残酷的声音说:“如果现在还有牺牲的必要,那么就让他们来做一次牺牲品吧。”
这些日子里觉新不断地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觉得无论如何应该给觉民帮忙,否则会造成一件抱恨终身的事。经过了几天的考虑和商量(他跟继母和妻子商量),他才决定到祖父那里去替觉民讲情。他委婉地说出觉民的心事(自然他不会说到觉民和琴的事情上面去),要求祖父答应把这门亲事暂时搁置,等到将来觉民能够自立的时候再来提亲。他的解说很动人,这是经过整夜的准备的,他甚至写得有草稿。他以为他的话一定可以感动祖父。
然而觉新的预料完全错误,祖父并不是像觉新所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很倔强。他不再需要理性了,他不再听理性的呼声了。他所关心的是:第一,他的权威受到了打击,非用严厉的手段恢复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112)长主婚,幼辈不得过问——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违抗者必受惩罚。至于那些年轻人的幸福和希望,他完全没有顾到。所以觉新解说的结果,只博得他的一顿痛骂。他最后说冯家(112)的亲事绝不能打消,如果觉民到月底还不回家(112),就登报不承认他是高家(112)的子弟,而叫觉慧代替他应承这件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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