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房里起了一阵响动,接着是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忽然门帘一动,克定从房里走出来,嘴里抱怨着:“什么遗命,遗赠,都是假造的!这样分法很不公平!”就往外面走了。
觉新神气沮丧地从房里走出来。
“你们就在分家(125)了!这么快!”觉慧讥笑地说。
“我和妈不过做个傀儡罢了。我得了爷爷遗命所给的三千元西蜀商业公司的股票,四爸他们还不大肯承认,”觉新痛苦地回答道。
“姑妈呢?”觉民刚从外面走进来,听见觉新的话,就接口问道。
“姑妈只得了一点东西,还有五百块钱的股票,这还是列在‘遗赠’里面的。陈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馆,是爷爷遗命给她的。你要晓得我们家(125)里就只有我们这一房跟姑妈的感情好,哪个肯替姑妈讲话?”觉新感叹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讲话?”觉民责备道。
“三爸来了,”觉慧忽然低声插嘴道。
这时门帘又一动,克明带着咳嗽声从祖父的房里慢慢地走了出来。
瑞珏生产的日子近了。这件事情引起了陈姨太、四太太、五太太、和几个女佣的焦虑,起初她们还背着人暗暗地议论。后来有一天陈姨太就带着严肃的表情对克明几弟兄正式讲起“血光之灾”来:长辈的灵柩停在家(125)里,家(125)里有人生产,那么产妇的血光就会冲犯到死者身上,死者的身上会冒出很多的血。唯一的免灾方法就是把产妇迁出公馆去。迁出公馆还不行,产妇的血光还可以回到公馆来,所以应该迁到城外。出了城还不行,城门也关不住产妇的血光,必须使产妇过桥。而且这样办也不见得就安全,同时还应该在家(125)里用砖筑一个假坟来保护棺木,这样才可以避免“血光之灾”。
五太太沈氏第一个赞成这个办法,四太太王氏和克定在旁边附和。克安起初似乎不以为然,但是听了王氏几句解释的话也就完全同意了。克明和大太太周氏也终于同意了。长一辈的人中间只有三太太张氏一句话也不说。总之大家(125)决定照着陈姨太的意见去做。他们要觉新马上照办,他们说祖父的利益超过一切。
这些话对觉新虽然是一个晴天霹雳,但是他和平地接受了。他没有说一句反抗的话。他一生就没有对谁说过一句反抗的话。无论他受到怎样不公道的待遇,他宁可哭在心里,气在心里,苦在心里,在人前他绝不反抗。他忍受一切。他甚至不去考虑这样的忍受是否会损害别人的幸福。
觉新回到房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瑞珏,瑞珏也不说一句抱怨的话。她只是哭。她的哭声就是她的反抗的表示。但是这也没有用,因为她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觉新也没有力量保护她。她只好让人摆布。
“你晓得我决不相信,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他们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觉新绝望地摊开手悲声说。
“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瑞珏抽泣地说。“我妈又不在省城。你怎么担得起不孝的恶名?便是你肯担承,我也决不让你担承。”
“珏,原谅我,我太懦弱,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能够保护。我们相处了这几年……我的苦衷你该可以谅解。”
“你不要……这样说,”瑞珏用手帕揩着眼泪说,“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已经……苦够了。你待我……那样好,……我只有感激。”
“感激?你不是在骂我?你为我不晓得受了多少气!你现在怀胎快足月了,身体又不太好。我倒把你送到城外冷静的地方去,什么都不方便,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儿。这是我对不起你。你说,别人家(125)的媳妇会受到这种待遇吗?你还要说感激!”觉新说到这里就捧着头哭起来。
瑞珏却止了泪,静悄悄地立起来,不说一句话,就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她牵着海臣走回来,何嫂跟在她的后面。
觉新还在房里揩眼泪。瑞珏把海臣送到他的面前,要海臣叫他“爹爹”,要海臣把他的手拉下来,叫他抱着海臣玩。
觉新抱起海臣来,爱怜地看了几眼,又在海臣的脸颊上吻了几下,然后把海臣放下去,交给瑞珏。他又用苦涩的声音说:“我已经是没有希望的了。你还是好好地教养海儿罢,希望他将来不要做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他说完就往外面走,一只手还在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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