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爸爸突然喝住我道。我只得又转过身来。
“我告诉你,明天是你们结业式,你们校长要你一定参加,他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下学期开学以前让你补考。你好好听着:明天你要是敢不去学校,我就永远不准你再进这间屋子。”
爸爸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我,我知道爸爸的脾气,他说得出做得出的。
我上楼回到自己房里,小弟跟了上来。他问爸爸为什么发那么大的脾气,是不是我又逃学。我没有理他,我要他借我五十块钱,我身上一毫子都没有了。我从来弄不清我裤袋里有多少钱的,我没有数字观念。小弟比我精于计算,我知道他有积蓄,小弟最初不肯,我把手表脱下来押给他,我答应一有钱即刻还他。小弟掏出五十块给我,我把钱收迸裤袋,穿上我的太空衣走了出去,我一定要在妈妈回家以前溜出去,妈妈回家知道我没有去考试,一定也要来讲一大顿的,而且她一定会哭,我受不了。无论谁再要对我讲一句重话,我就发疯了。
九
我不晓得去哪里好,我想去找魏伯飏,我在学校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跟他讲话了。他写过一封信给我,他说我们这样分手他很难受,但是他不愿人家把我说得那么难听。我知道他是为我好,魏伯飏这个人真周到。可是我不好意思见他,他一定也看到我给唐爱丽那封信。你不晓得我心里有多懊丧,我的右耳根子刀割一般,爸爸的手太重了。
这几天,台北一直有寒流,空气沉甸甸的,直往上坠,我把太空衣的领子翻了起来,遮住脖子,走过街口时,那股风直往领子里灌,我在重庆南路衡阳带一带溜哒了一下,逛不出个名堂来。路上人来人往,刚好是下班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站挤满了人。天黑得早,店铺都开了灯。许多学生在杂志摊上翻书看,我也挤了进去,拿起一本《健而美》来,里面全是模特儿的裸体照,有些姿势照得很难看,我赶忙合上,交给摊贩,他向我龇牙齿,我掉转头,匆匆走过对街去。我真不知道去哪儿好,我觉得好无聊。
我信步溜到西门町,一大堆人在新生戏院排队赶七点钟的电影,我走到新生对面一家小吃馆要了一碟萝卜丝饼。外面闻着香,拿来半个也吃不了,我一点胃口也没有。馆子里暖和,外面冷,我呆坐着混时间,看着对面挤电影的人一个个拥进戏院。等到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对街有两个太保装束的男孩子走到街心向我这里乱挥手,立即有两个女孩子从隔壁咖啡馆跑出来,拉拉扯扯走过街去。我赶忙起身换个位子,背向着他们。我猜我的脸在发白,那两个男的,有一个是杜志新,另外一个不认得,两个女孩,竟是唐爱丽和牛敏,唐爱丽穿着那天那件西洋红的大衣,头上还系了一块黑花头巾。他们大概考完试约好出来赶电影的。
我忙忙付了账,离开西门町。我不管了,我一定要去找魏伯飏。我不怕他笑我,你不晓得我心里的悲哀有多深,魏伯飏住公园路,就在新公园过去一点,我到魏伯飏家时,魏伯飏妈妈告诉我,刚刚有几个同学来找他出去看电影,走了还不到十分钟。魏伯飏妈妈问我为什么这样久不到他们家玩,她真好。对我讲话总是那么客客气气的。她又问我大考考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我请他告诉魏伯飏听,我来找过他。魏伯飏就是那么周到,他连他妈妈也没有告诉我逃学的事情。
我离开魏伯飏家,沿着新公园兜了两个大圈子,我一面走一面数铁栏杆那些柱子,刚好四百根。我不愿到闹街上去,我怕碰见熟人,可能还会碰到妈妈,她平常在西门町的红玫瑰做头发。
新公园里面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子。只有播音台那儿亮些,其余的地方都是黑压压的。我走到公园里博物馆的石阶上去,然后从旁边滑下来。滑下来时我看见博物馆底下石柱子中间有两个人影子。我猜他们一定在亲嘴。我真的听到他们发出吧哒吧哒的声音来,亲嘴亲得那么响,真蠢。我记得唐爱丽那天和我亲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的牙齿关得紧紧的。
我绕到扩音台那儿,那里亮些,暗的地方我怕闯到有人亲嘴。我点了根香烟,用力吸了几口。嘴淡得很,这几天胃真坏,肚子饿得要命,就是吃不下东西。扩音台前有个大理石的日晷,我竖起那根石针,来回转着玩。我觉得无聊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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