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溜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在夜雾里闪着淡蓝色的光辉。吴汉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无边无涯的夜空。湖浪汹涌,扎实而沉重的轰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浓又厚,夜空伸下千千万万只粘软的触手,从四周抱卷过来,吴汉魂一步步向黑暗的粘网投身进去。空气又温又湿,蒙到脸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气及萝娜留下的幽香,变成一股使人欲呕的恶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湖浪,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虑。他似乎听到黑夜的巨网,在大边发出了破晓的裂帛声,湖滨公园树林里成千成万的樫鸟,骤然间,不约而同爆出不耐烦的鼓噪。可是黑夜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两只枯瘦的手臂,贪婪的紧抱住大地的胸膛,不肯释放。
吴汉魂走到了灯塔下面,塔顶吐出一团团的蓝光,投射到无底无垠的密歇根湖中。吴汉魂觉得窝在他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龁着他的肺腑,他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他颈脖上,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这黎明前的片刻,时间突然僵凝,黑暗变成了永恒。
可是白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赤裸的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日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灵似的大厦,红木兰蛇一般的舞者,萝娜背上的皱纹,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的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廿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湿的霉气,他不能再回去与他那四个书架上那些腐尸幽灵为伍。六年来的求知狂热,像漏壶中的水,涓涓汩汩,到毕业这一天,流尽最后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亚》,他的胃就好像被挤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从前把莎氏四大悲剧从头到尾背诵入心,可是记在他脑中的只有麦克佩斯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满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却是虚无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内,一同销蚀,一同腐烂。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那几行自传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吴汉魂的脑际,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接了下去:
“一九六○年六月二日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
一九六四年一月《现代文学》第十九期
父亲的骨灰终于有了下落。一九七八年哥哥摘掉帽子从黑龙江返回上海,便开始四处打听,寻找父亲的遗骸了。他曾经数度到崇明岛去查询,可是不得要领,那边劳改农场的领导已经换过几任,下面的人也不甚清楚有过罗任平这样一个人。“文革”期间,从上海下放到崇明岛劳改的知识分子,数以千百计,父亲在交通大学执教,虽然资格很老,但只是一个普通数学教授,还称不上“反动学术权威”。他在崇明岛上的生死下落,自然少有人去理会。那个年代,劳改场上倒毙一两个年迈体衰的知识分子,大概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哥哥奔走年余,父亲的骨灰下落,始终石沉大海。父亲在崇明岛上劳改了八年,是一九七六年初去世的,离“四人帮”倒台,只差几个月的光景。哥哥信上说,按规定,骨灰保存,时限是三年;三年一过,无人认领,便会处理掉,因此他焦急万分,生怕年限一到,父亲的骨灰流离失所,那么便永无安葬之日了。未料到今年秋天,突然间,峰回路转,交通大学竟主动出面,协助哥哥到崇明岛追查出父亲遗骸的所在。哥哥把父亲的骨灰,迎回上海家中,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到纽约给我,电话中他很激动,他说交大预备替父亲开追悼会,为他平反,恢复名誉,并且特地邀请我到上海去参加,这,都得感谢美国福斯特惠勒公司。今年六月福斯特惠勒与中国工业部签定了一项合同,卖给北京第一机械厂一批巨型涡轮,这批交易价值三千多万美金,是公司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炮,因此分外重视,特别派我率领一个五人工程师团,赴北京训练第一机械厂的技术人员。工业部的接待事项筹划得异常周到,连我们上海徐家汇的老房子也派人去赶着粉刷油漆了一番,并且还新装上电话,以便我到上海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时,可以住在家中,与哥哥团聚。不消说,父亲的追悼会,一定也是细心安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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