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短篇作品(125)

2025-10-10 评论

    “哥哥说,追悼会开完,爹爹的骨灰当天就下葬,葬在‘龙华公墓’。”
    “‘龙华公墓’?”老人疑惑道,“恐怕是‘龙华烈士公墓’吧?那倒是个新的公墓,听说很讲究,普通人还进不去呢。”
    “我搞不太清楚,反正葬在龙华就是了。”
    “‘龙华公墓’早就没有喽——”
    老人翻了一下身,黑暗中,他那颤抖的声音忽近忽远地飘浮着。
    “文革时候,我们的‘五七干校’就在龙华,‘龙华公墓’那里,我们把那些坟都铲平了,变成了农场。那是个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里,也统统给我们挖了出来,天天挖出几卡车的死人骨头——我的背,就是那时挖坟挖伤的——”
    我猛吸了一口烟,将香烟按熄掉。我感到我的胃翻得更加厉害,一阵阵酸味冒上来,有点想作呕了。
    “美国的公墓怎么样,齐生?”隔了半晌,老人试探着问道,“真是像你大伯讲的那么贵么?一块地要两三千美金哪?”
    “这要看地方,表伯,贵的、便宜的都有。”
    “纽约呢?纽约有便宜的墓地么?”
    “有是有,在黑人区,不过有点像乱葬岗。”
    老人朝着我这边,挪了一下身子,悄悄地唤我道:
    “齐生,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老人的语气,充满了乞求。
    “好的,表伯。”我应道。
    “你从中国回来,可不可以带我到处去看看,我想在纽约好好找一块地,也不必太讲究,普通一点的也行,只要干净就好——”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声调变得酸楚起来。
    “我和你表伯妈,两人在一起,也有四十五年了,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她为了我的政治问题,很吃了一些苦头,我们两人——也可以算是患难夫妻了。这次到美国,本来她也申请了的,上面公文旅行,半年才批准,她等不及,前两个月,病故了——这次找出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头,我实在放不下心——我把她的骨灰放在箱子里,也一起带了出来——日后在这里,再慢慢替她找个安息的地方吧——”
    老人细颤、飘忽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一切沉静下来,我仰卧在沙发上,房中的寒意凛凛地侵了过来,我把毯子拉起,将头也蒙上。渐渐的酒意上了头,我感到愈来愈昏沉,朦胧中,我仿佛来到了一片灰暗的荒野里,野地上有许多人在挖掘地坑,人影幢幢,一齐在挥动着圆锹、十字镐。我走近一个大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坑中,地坑已经深到了他的胸口,他抡着柄圆锹,在奋力地挖掘,偌大的坑中,横着,竖着竟卧满了累累的死人骨头,一根根枯白的。老人举起圆锹将那些枯骨铲起便往坑外一扔,他那柄圆锹上下飞舞着;一根根人骨纷纷坠落地上,愈堆愈高,不一会儿便在坑边堆成了一座白森森的小山。我定神一看,赫然发觉那个高大的老人,竟是大伯,他愤怒地舞动着手里的圆锹,发狂似地在挖掘死人骨头,倏地,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哗啦啦倾泻了,根根人骨滚落坑中,将大伯埋陷在里头,大伯双手乱招,狂喊道:
    “齐生——”
    我猛然惊醒,心中突突乱跳,额上冒出一阵冷汗来。原来大伯已经站在沙发跟前,他来叫醒我,去赶飞机了,房中光线仍旧昏暗,幽暗中,大泊庞大的身躯,矗立在我头边,像一座铁塔似的。

    ——加州访白先勇
    一
    一九八七年我在上海复旦大学读书,作的学士论文是关于白先勇小说集《台北人》。那年四月,正好是白先勇阔别大陆三十九年后第一次回上海访问。在复旦做客座教授。他对我的论文提了不少修改意见,并带我去看了他小时候在上海生活过的地方。在路上,他一一告诉我,淮海路以前叫霞飞路,衡山路以前叫贝当路,福州路以前叫四马路……反正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以前”。一天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以前”。一天在和平饭店喝咖啡,老年爵士乐队正在演奏比莉郝丽黛(BillieHoliday)那首《缎衣仕女》,音乐是哀怨的,可又是绚丽的,醉生梦死中包含着不屈不挠。那晚,白先勇很开心,像是找到了丢失的东西。他说:“上海,就应该是这个调调。”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白先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