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节路,约莫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下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面,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守栅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栅架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与姐姐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地又开心来了,后来她想起了家里的猫咪,还跟我说:“弟,你答应了的啵,我们看完菊花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我怕它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林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栅门口。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的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姐姐笑嘻嘻的说道:“弟弟要带我来看菊花。”一会儿姐姐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姐姐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姐姐挽得我紧紧的,脸上露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姐姐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的。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姐姐接了过去,姐姐喃喃的叫了我一声“弟弟”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克察”一声上了锁,把姐姐和我隔开了两边,姐姐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弟——”
六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剩下了几个,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姐姐此刻能够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一朵的菊花,她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姐姐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一
“马仔!这么半夜三更又想到哪里去野去?”
“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看你搽得油头粉面的样子——我实在看不出,不准出去!”
“我又不是三岁娃仔,为什么天天还要娘来管?”
“啊哟!好大口气,你能有多大?我倒要听听看。”
“叫名十六。”
“别说你才十六,就是你二十六,三十六,我娘在一天就得管一天;我说不准出去,听到没有?”
“哼!”
“什么,你敢——”
拍!马仔脸上挨了一下耳光。
“你又不是我亲娘,你是装肚子装我出来的,犯不着这么来打我。”
劈劈啪啪接连又是几下耳光,马仔一溜烟钻了出去——这是马仔第二次离家了。那天晚上外面正在下雨,窗外的芭蕉叶上响得滴滴答答。
二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日头已经偏斜了。自从马仔走了以后,这一个礼拜以来,台北的天气总是这样:白天燠热,夜晚下雨。下午明明看着天上堆满了乌云,厚得好像一拧就要出水了一样;可是几声闷雷,昏黄的日头又踉踉跄跄爬了出来,一副憔悴样子,累得只剩下一口气,连光彩都没有了。空气里总是温温湿湿的,无论摸到什么东西,一手滑腻腻,一点也不爽快,福生嫂躺在小天井里的藤靠椅上,连动也懒得动一下,藤椅的扶手和靠背有点粘湿,福生嫂的手和颈子贴在上面感到微微的凉味,她不喜欢这种冷冷湿湿的感觉,可是她懒得进屋去拿条抹布来揩揩了,她感到周身发困。这是个六七月的南风天,想揩也揩不干净的。
近来每天到了这个时候,福生嫂总爱提着半漱口盅福寿酒,拿了一包五香花生米,往这张藤靠椅上躺躺。反正四五点钟时,屋里一个人也不会在的。事情又做清楚了,呆在里头倒反闷得发慌,不如一个人躺在天井里轻松一会儿,这时她爱怎么舒服就怎么舒服:脱了木屐,闭上眼睛,用力呷几口辛辣辣的酒,然后咂咂嘴,吁口气,掏一把花生米往嘴里一塞,一股懒散的快感会直冲到她心窝里去——她就是要这么懒懒散散的舒服一会儿。尤其是在这种闷热的南风天,最好能在天井里躺上大半天;其实在这个小天井里呆久也并不好受,单不说篱笆边那堆垃圾发出来的腥臭叫人受不了,说不定有时在煤炭里还埋上一泡猫屎,经太阳一晒,阵阵热臭,直叫人恶心。但是福生嫂可不讲究这些,她只要将椅子拉到窗口那丛芭蕉树干,然后整个人塞进藤椅的凹肚子中,就什么事都可以不管了。芭蕉的阔叶即使无风有时也会自己摆动起来,像一把蒲扇在福生嫂的头上轻轻的拂着,扇得她昏沉沉的——她就爱这股滋味。有时她索性将长衫捞起来,让这阵微风在她的大腿上柔柔的吹一下,这种轻轻的拂弄也有一种微醉的感觉,对她来说,就如同呷了几口福寿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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