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短篇作品(24)

2025-10-10 评论

    前一天是星期日,马福生和刘英都在家,福生嫂洗好了菜到天井去倒垃圾时,看见天井里的杂草冒起半尺来长,她怕草长了藏蛇,所以想叫马福生拿把锄头翻翻土,马福生正跷着脚津津有味地在看武侠小说,听说福生嫂要他去锄土,心里头大不愿意,没精打采地答道:
    “锄什么草啊,这么大热天还不辞劳苦干这些没要紧的事儿,我怕劳动了腰痛,由它长去吧。”
    “罢了,罢了,我也没见过这么不中用的男人,锄点草就怕腰痛,我不信,我倒要来试试看!”福生嫂嚷着,一赌气拿了一把锄头就自己动手起来,七月的太阳热辣得很,才动几下,汗珠子就从她的额头冒出来了。福生嫂抹了一抹汗,正想争口气硬锄下去的时候,一只粗壮的手臂已经把她的锄头接了过去,福生嫂一抬头,看见刘英脱了上衣站在她跟前,她整个脸都给刘英的眼光罩住了。福生嫂感到头有点晕,她嚷着七月大的太阳太毒,刘英连忙催她到芭蕉树荫底去坐坐,由他来替她锄完这块地。
    福生嫂坐在树底下的藤椅上真纳闷,她没想到刘英接近她时,她的头会发晕。大概天气太热,福生嫂解开领扣想用手扇走热气,可是她一抬头看到刘英赤了上身锄地的样子,她的心里又慢慢地躁热起来。刘英的两只手臂一起一落,敏捷而有节奏,“叭、叭,叭”锄头击在地上发出阵阵沉重的声音,每当刘英用力举起铁锄时,他手上的青筋就一根根暴胀起来,沿着手背一条一条蜿蜒伸到颈脖上。肩肿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个弧连着一个弧,整个背上全起了非常圆滑的曲线,太阳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条条从肩膀流到腰际,有些就在他宽阔结实的胸上结成了一颗一颗汗珠。他的脸也在发汗,剃得铁青的面颊太阳一照就闪光。“叭、叭、叭”刘英两手动得飞快,福生嫂的眼睛也跟着一上一下地眨着,她喜欢他这个动作,可是她心里却激动得厉害,当刘英锄完地,福生嫂拿毛巾给他揩身体时,她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她的脸触着了他胸上发出来的热气及汗味,她看见他的裤腰全湿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条浸满热汗的毛巾进房时,不知怎的,她把房门一锁,就把脸偎在毛巾上了。
    福生嫂记得:当时她的心捶得胸口发疼,毛巾上的热气熏得她直发昏,她好像靠在刘英满带汗珠的胸膛上一样,她觉得又暖和又舒服,那种醉醇醇的感觉就和她刚才呷了那盅酒后一模一样,心中一团暖意,好久好久还窝在里面,从那一刻起,她看见刘英的背影子就害怕——害怕得不由己的颤抖起来。她怕看到他的胸膛,她怕看到他的手臂,可是愈害怕福生嫂愈想见他,好像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刘英一样,刘英的一举一动竟变得那么新奇,那么引人,就是他一抬头,一举手福生嫂也爱看,她要跟他在一起,那怕一分一秒也好——这股愿望从早上马福生走了以后,一直酝酿着,由期待、焦急、慢慢慢慢地到了现在已经变成恐惧和痛苦了,福生嫂一想到这晚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而且还要坐得那么近,她怕得发根子都快动了。“嘀嗒、嘀嗒”,桌子上的钟指到六点一刻,福生嫂焦急地想:“唉!唉!他还稍微迟一些回来就好了,我的心慌得紧,我得定一定神,哎,不行——”
    “二嫂——”此时客堂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她了,福生嫂一惊,连忙拿起刷子把头发抿了一抿,将额头上的汗揩干净,当她走出房门时,她看见刘英正站在客厅对着她微笑,手里还托着一个包装得非常精致的衣料盒,福生嫂觉得猛一阵酸意从心窝里涌出来,慢慢的在往上升起。
    六
    闷雷声愈来愈密,窗外的芭蕉叶连动都不动一下,纱窗上停满了灯蛾子,几条壁虎伏在窗角,一口一个,逮得那些蛾子“噗咚,噗咚”直往里面乱钻,偶尔有几下闪电,穿过蕉叶落到桌子上来。
    福生嫂坐在刘英对面,心里头好像敲鼓一般,“咚、咚、咚”一阵比一阵急起来,她一辈子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害怕过。其实她年轻时候,并不是没有跟男人们调过笑的,她做姑娘时,那批爱到她店里买火柴的军爷常喜欢逗她几句,她也会包斜着眼睛俏俏皮皮的答些话儿,那种轻浮的感情,她应付起来丝毫不费力气。可是这晚不同,她对刘英这份感情如同埋在地心的火焰一样,经过长期的压抑,慢慢磨慢慢炼,已经浑圆浑熟了,这晚骤然间迸出火口,烧得福生嫂实在有点支撑不住,她觉得心里热一阵酸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竟说不上是股什么滋味来了,刘英坐在她对面似乎变得陌生起来,福生嫂感到迷糊得很,她觉得他不再像那个叼着纸烟跟她闲聊的人了。她再也不再在他跟前轻轻松松的哼几句京腔了。他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她怕他——莫名其妙的怕,他身体上好像发出了一种力量,直向她压来,压得她呼吸都有点困难了。福生嫂觉得自己的牙齿一直在发抖,上下对不起来,只要刘英动一动,福生嫂就觉得心尖似乎给什么戳了一下一样,每当刘英递给她一个杯子,或者替她端张椅子时,福生嫂简直快要疼得出泪了,她好像一生都没有受过这般体贴,这般顾惜似的,刘英的一举一动总好像带上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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