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短篇作品(3)

2025-10-10 评论

    “你一定要好好读过高一,不准留级,有这个信心没有?”
    我爱说谎,常常我对自己都爱说哄话。只有对爸爸,有时我却讲老实话。我说我没有这个信心,爸爸顿时气得怔住了,脸色沉得好难看。我并没有存心想气他,我是说实话,我真的没有信心。我在小学六年级留过一次级,在初二又挨过一次。爸爸的头筋暴了起来,他没有做声,我说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觉了,爸爸转过头去没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房门,妈妈马上迎了上来,我晓得她等在房门口听我们说话,爸爸和妈妈从来不一起教训我,总是一个来完另一个再来。
    “你爸爸——”
    妈妈总是这样,她想说我,总爱加上“你爸爸——”我顶不喜欢这点,如果她要说我什么,我会听的,从小我心中就只有妈妈一个人。那时小弟还没出世,我是妈妈的幺儿,我那时长得好玩,雪白滚圆,妈妈抱着我亲着我照了好多照片,我都当宝贝似的把那些照片夹在日记本里,天天早上,我钻到妈妈被窝里,和她一齐吃“芙蓉蛋”,我顶爱那个玩意儿,她一面喂我,一面听我瞎编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时的耐性竟有那么好,肯笑着听我胡诌,妈妈那时真可爱。
    “你爸爸对你怎么说你可听清楚了吧?”
    妈妈冲着我说,我没有理她,走上楼梯回到我自己房里去,妈妈跟了上来,妈妈的脾气可不大好,爸爸愈生气愈不说话,妈妈恰巧相反。我进房时,把门顺带关上,妈妈把门用力摔开骂道:
    “报应鬼!我和你爸爸要给你气死为止,你爸爸说你没出息,一点都不错,只会在我面前耍强,给我看脸嘴,中什么用呀!委委琐琐,这么大个人连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说——!”
    “好了,好了,请你明天再讲好不好?”我打断妈妈的话说,我实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妈气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泪,骂我忤逆不孝,我顶怕妈妈哭,她一哭我就心烦。我从衣柜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真的,我觉得我蛮懂得体谅妈妈,可是妈妈老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听她训了半个钟头。我不敢插嘴了,我实在怕她哭。
    妈妈走了以后,我把放在床上的书本,球鞋,统统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头拼命大喊几声,我的胸口胀极了,快炸裂了一般。
    三
    我不喜欢南光,我慢些儿再谈到它吧。我还是先讲讲我自己,你不晓得我的脾气有多孤怪,从小我就爱躲人。在学校里躲老师,躲同学,在家里躲爸爸。我长得高,在小学时他们叫我傻大个,我到现在走路还是直不起腰来。升旗的时候,站在队伍里,我总把膝盖弯起来缩矮一截。我继承了妈妈的皮肤,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脸”,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么痛恨这些无聊的家伙。我常在院子里脱了上衣狠狠的晒一顿,可是晒脱了皮还是比别人白,人家以为我是小胖子,因为我是个娃娃脸,其实我很排,这从我手梗子看得出来,所以我总不爱穿短袖衣服,我怕人家笑。我拘谨得厉害,我很羡慕我们班上有些长得乌里乌气的同学,他们敢梳飞机头,穿红衬衫,我不敢。人家和我合不来,以为我傲气,谁知道我因为脸皮薄,生怕别人瞧不起,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其实我心里直发虚。
    我不是讲过我爱扯谎吗?我撒谎不必经过大脑,都是随口而出的。别人问我念什么学校,我说建国中学;问我上几年级。我说高三。我乘公共汽车常常挂着建中的领章,手里挟着范氏大代数。明明十七,我说十九。我运动顶不行,我偏说是篮球校队。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说我自甘堕落,我倒是蛮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来就是了。
    我找不到人做伴,一来我太爱扯谎;二来我这个人大概没有什么味道,什么玩意儿都不精通。我贴钱请小弟看电影他都不干,他朋友多,人缘好,爸爸宠他,说他是将才。小时我在他腿子上咬下四枚牙印子,因为妈妈有了他就不太理睬我了。我想着那时真傻,其实我一直倒蛮喜欢他的,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我一跟他说话,他就皱起鼻子哼道:“吹牛皮”。
    一到礼拜天,我就觉得无聊。无聊得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上面写了“杨云峰先生大展”、“杨云峰同学密启”、“杨云峰弟弟收”。我贴了邮票寄出去,然后跑到信箱边去等邮差,接到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都跳了起来,赶忙跑到房里,关起房门,一封封拆开来。妈妈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信,我有意慌慌张张塞到裤袋里,含糊的答说是朋友写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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