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古钟又鸣了一下,冷涩的泉水快要流尽了,树林子里一直响着颤抖的音丝。樊教授陡然停住了脚,把挟在左肋下那本焦黄破旧的初等微积分拿了来,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呛进了他的鼻腔里。他感到有点恼怒,好像失去了些什么东西一样,追不回来,再也追不回来了。他的手紧紧抓住那本翻得书边发了毛的初等微积分,心中窝着一腔莫名的委曲。对了,樊教授想道,这种感觉是一个五十多岁白了头发还在教初等微积分的教授所特有的,在这种小阳春的天气,站在校园里的大道上,手里捧着一本又旧又破的初等微积分——他抬起了头,浅蓝天空里那团白光,晶亮而冰寒,二十岁的人仰头望着天空时,确实不太一样,樊教授想。他的嘴已紧闭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X轴Y轴Z轴(白杨树的叶子在招翻着,像一阵骤雨飘洒过去),我不喜欢这些坐标轴,樊教授想道,慢慢步向了学校的大门。我不喜欢这些太过具体太过狭隘的东西,他想。最高的抽象数学观念,是能够蕴涵一切的——不,不,实在太具体了!一个函数导式的几何意义,每年都得再三重复的讲给那些学生听,蔓叶线,摆线,黑板上全是一拱一拱的弧线。粉笔灰飞扬着,红的弧,黄的弧,点、线、面,体——这些三度空间的东西都太狭窄了,他想道,穿着杏黄色轻软的绒背心,仰天站在草坡上,就在那个时候他迸出了一句:“我要创造一个最高的抽象观念!”
当——古钟鸣了最后一下,泉水枯竭了,树林里顿时静穆了下来,学生们快要走完了。
“樊教授再见。”这两个学生是谁?樊教授纳闷道,点着头轻快的走过去。他急切做了一个手势想唤住他们。“要创造抽象的观念。”他想告诉他们。“努力啊,孩子。”他简直想走过去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说,年轻人真当努力,真当有创造的精神——
然而十月的阳光却这般刺目,樊教授想道,他用手遮着额向天上望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欠缺之感,“多么不完满呢?”樊教授对自己说道。黑板上还得画满一拱一拱的弧线来。太具体了,这些几何图形。一定要创立一个总括一切的抽象观念——“攀氏定理”,在烫金亮黑的书面上印着FAN′S/THE/ORY两个大得能包括宇宙一切现象的英文字——那是个二十岁青年数学家的梦想,一个伟大的梦,大得把人的胸口都快撑裂了的,站在草坡上,穿着件杏黄色的绒背心(几片白杨的叶子被风刮了下来,在空中载浮载沉,一忽儿翻成银白,一忽儿翻成亮绿,飘飘然落到校门口的喷水池里)。樊教授在池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鬓的白发在风中微微的颤抖着。五十岁的人是应该有这种欠缺之感了,他默默地想道。停了下来,低头注视着池里的倒影,池面有几朵白睡莲,莲叶已经调残得参差不齐了。喷泉的水量很小,只有几线水柱冒出来,忽高忽低,发出冷冷的水声。池底有蓝色的大,白得发亮的太阳,还有一个两鬓灰白的人影,可是到底还欠缺了一点东西,他想到,喷泉的水柱冷冷的响着,水柱在阳光下反映着彩色的光:水红,亮线,晶紫,闪着、闪着——
“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预备——起!一二二、一二三,打腿、低回旋、再回旋——
丽丽乖,丽丽是个最听话的乖孩子。不要吵,爸爸在想东西,爸爸在创造一个最伟大的定理,爸爸想出来以后就变成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数学家了,懂吗?乖女,不要吵,静些儿,爸爸在想东西,爸爸要——
—二三、再回旋,不行啊!老师要我们回家练习的,爸爸快点来看,快点来,“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为什么皱眉,爸爸不许皱眉头,皱着眉头好难看,丽丽不爱看爸爸皱眉头。丽丽要跳《看看我的新鞋》,预备——起!一二三、一二三——
风吹过来,把池子里的影子搅乱了,破残的莲叶遮住了亮白的阳光。可是丽丽毕竟是个最乖巧最惹人疼爱的孩子,樊教授想道。他俯下身去,把池里的莲叶拨开,池底顿时现出了一团白光,又亮又寒,她会做出种种逗人怜爱的小动作来。甩动着脑后那撮油亮的小马尾,在榻榻米上,踮起脚尖打转转,转啊转啊,转得那么快,红裙子张成了一把小洋伞,两条粉白滚圆的小腿子跳动得多么有趣呢?爸爸不许皱眉头,她会嫩稚稚的抗议;她会嘟着小嘴嚷着爸爸亲亲,丽丽要爸爸亲亲——可是爸爸在想一条最伟大的数学定理,丽丽那样吵法可不行,爸爸真的要想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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