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莉三岁时,伟成开始行财运,做股票经纪赚了钱,于是他们便从纽约的公寓搬到安乐乡自己购买的房子中,伟成认为小城的环境单纯,适合于孩子的教育。安乐乡只有伟成一家中国人。依萍不大会开车,所以平常也不大远出,进出只限于白鸽坡的邻近。在安乐乡一住五年,依萍和纽约城中几个中国朋友都差不多断了来往。到了周末,伟成认为是家庭时间,需要休息,不肯进城。夏天,伟成带着宝莉到安乐乡附近的游乐园去游泳划船;冬天,父女两人便穿上御雪衣出去门口扫雪,堆砌雪人,依萍不善户外运动,伟成带着宝莉玩的这些玩意儿,她都加不进去,有时依萍也跟着伟成和宝莉一道出去,在一旁替他们看守衣服,伟成一直鼓励依萍出去参加邻居主妇们的社交活动。有几家美国太太组织了一个桥牌社,依萍去玩过几次,但是她的牌艺差她们大远,玩起来十分累赘。她也参加她们的读书会,可是她看英文书的速度太慢,总跟不上别人的谈话。星期日,邻居的太太过来邀依萍上教堂,依萍不信教,但是伟成说白鸽坡的主妇们到了星期日都穿得整整齐齐上教堂去,独有依萍不修边幅呆在家里,给别人讲起来难听,于是依萍只好买了一顶白色的纱帽,到了星期日戴着上教堂去,因为安乐乡只有依萍一家是中国人,所以白鸽坡里的美国太太们都把依萍当作稀客看待,对她十分友善,十分热心,常常打个电话来向依萍道寒问暖。为了取悦依萍,她们和依萍在一起时,总很感兴趣似的,不惮其烦向依萍询问中国的风土人情,中国人吃什么,中国人穿什么,中国人的房子是怎么个样儿。她们生怕依萍不谙美国习俗,总争着向依萍指导献殷勤儿,显出她们尽到美国人的地主之谊。这使依萍愈感到自己是中国人,与众不同,因此,处处更加谨慎,举止上常常下意识的强调着中国人的特征。每逢聚会时,依萍便穿上中国旗袍,嘴上一径挂着一丝微笑,放柔声音,一次又一次的答复那些太太们三番四复的问题。后来有好几次,邻居太太来邀请依萍去参加社交活动,依萍都托辞推掉了,因为每次出去,依萍总得费劲的做出一副中国人的模样来,常常回家后依萍累得要服头痛丸。
依萍在国内是学家政的,她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做一个称职的妻子,一个贤能的母亲,可是她来美国与伟成组织家庭后,发觉她在中国学的那套相夫教子的金科玉律,在她白鸽坡这个家庭里不太合用,伟成太能干了,依萍帮不上忙。伟成对于买卖股票有一种狂热,对于股票行市了如指掌,十押九中,拥有一大堆的顾客,事业上一帆风顺,依萍对于股票一窍不通,而且不感兴趣,当伟成在依萍面前炫耀他对股票的知识时,依萍总是勉强着自己,装作热心的聆听着。伟成在美国日子久了。一切习俗都采取了美国方式,有时依萍不太习惯,伟成就对依萍说,既在美国生活,就应该适应这里的生活。因此,家务上的事情,依萍往往还得听取伟成的裁夺。
至于宝莉,从小她就自称是爸爸的女儿。
“伟成,你这样不行,把女儿宠坏了!”依萍常常急得叫道。
“别担心,我们宝莉是个乖孩子。”伟成总满不在乎的笑着说。
“妈妈坏!”于是宝莉便乘机操着道地纽约口音的英文骂依萍一句。
宝莉六岁以前,依萍坚持要宝莉讲中文。可是才进小学两年,宝莉已经不肯讲中文了,在白鸽坡内,她的小朋友全是美国孩子,在家中,伟成也常常和她讲英文,依萍费尽了心机,宝莉连父母的中国名字都记不住。依萍自己是中国的世家出身,受过严格的家教,因此,她惟一对宝莉的期望就是把她训练得跟自己一样:一个规规矩矩的中国女孩。可是去年当宝莉从夏令营回来时,穿着伟成替她买的牛仔裤,含着一根棒棒糖,冲着依萍大声直呼她的英文名字Rose起来。依萍大吃一惊,当时狠狠的教训了宝莉一番。宝莉说夏令营中,她有些朋友也叫她们妈妈的名字。依萍告诉宝莉,在中国家庭中,绝对不许有这类事情发生。宝莉是爸爸的女儿,宝莉不是妈妈的女儿,这虽然是宝莉小时的戏语,但是事实上,依萍仔细想去,原也十分真切。宝莉与伟成之问,好像一向有了默契一般。其中一个无论做任何事情,总会得到另一个精神上的支持似的。宝莉和伟成有共同的兴趣,有共同的爱好。每天一吃过晚饭。父女俩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视,议论着电视里的节目。有许多节目,依萍认为十分幼稚无聊,可是伟成和宝莉却看得有说有笑,非常开心。依萍常常在他们身后干瞅着,插不进话去。每天下午到这个时候,依萍都这样仁立在厨房的玻璃窗前,凝视着窗外灰白的道路,听着往纽约公路上那些车辆尖锐单调的声音,焦虑的等待着伟成和宝莉回家,以便结束她下午这段真空时间,开始度一天的下半截,但是这下半截往往却是父亲和女儿时间,依萍不大分享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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