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芬走在我前面,她披着一件大衣,低着头,看着地,在避开街上的污雪,她的发髻松散了,垂落到大衣领上,显得有点凌乱,我忘了带手套,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仍旧觉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风,吹进眼里,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头一直是干干的。我们的车子也结了冻,试了好一会儿才发燃火。当车子开到百老汇上时,慧芬打开了车窗。寒气灌进车厢来,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关起来,慧芬。”我说。
“闷得很,我要吹吹风。”慧芬说。
“把窗子关起来,好吗?”我的手握着方向盘被冷风吹得十分僵疼,慧芬扭着身子,背向着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没有做声。
“关起窗子,听见没有?”我突然厉声喝道,我觉得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被这阵冷风吹得涌了上来似的。慧芬转过身来,没有说话,默默的关上了车窗,当车子开进TimesSquare的当儿,我发觉慧芬坐在我旁边哭泣起来了。我侧过头去看她,她僵挺挺的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视着,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从来没有看见慧芬这样灰白这样憔悴过。她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使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这一刻,我却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向我侵袭过来。她的两个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都是那么单调,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顷刻间,我感到我非常能够体会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觉得慧芬那份悲哀是无法用话语慰藉的,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独与尊重,我掉过头去,不再去看她,将车子加足了马力,在TimesSqu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驶起来,四十二街两旁那些大戏院的霓虹灯还在亮着,可是有了阳光却黯淡多了。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两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没有想到纽约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会变得这么空荡,这么寂寥起来。
给母亲的一封信
妈妈:
上个月你写来的五封信,我都收到了。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出事。白天太忙,夜里上床的时候,才看到床头边堆着你的来信,可是又累得不想动笔了,所以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的拖了下来。以后你没接到我的信,千万不要瞎着急。你信上说最近常失眠,血压又高到了一百八十度,这还不是东想西想弄出来的?你一个人在台北,要小心保重,弄出了毛病来,我又不能回去照顾你,岂不是给我在国外增添烦恼吗?既然你现在为我担心担得这样苦,当初又何必借得一身债送我出国来呢?其实我已经二十五岁了,难道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吗?妈妈,你的心都是白操了。
信里这张五百块的支票,其中三百块马上拿去还给舅妈,加上上次我寄回去的五百元,我们总算是把债还清了。剩下的两百块,是我寄给你零用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赚钱给你,我要你花得痛痛快快的,不要疼惜我赚的钱,舍不得花在你自己身上。妈妈,你从前常怨命,没有生个儿子,老来怕无人奉养,其实你瞧,女儿能赚钱,还不是一样?我老实告诉你,妈妈,很小的时候,我就存了心要赚钱给你用了。有一次在台北,你带我到舅妈家去,我那时才十岁,那天好像是舅妈生日,她那些官太太朋友都来了,你们打麻将,你那天输得很厉害,我一直在旁边偷看你,你的脸都急红了,结账时,你悄悄向舅妈借钱,我看见你在舅妈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难过得直想哭,那时我不肯谅解你,我想我们家境既然衰落了,比不过人家,你为什么还要常到舅妈家去,和她那些阔朋友应酬,打大牌?爹爹在时,官做得比舅舅还大,你从前也是个高高贵贵的官夫人,为什么要自贬身份,到舅妈家去受罪呢?那时我只怨你虚荣,没有志气,出国后,这几年来,我才渐渐的体谅到你的心境。你不到舅妈家,又叫你到哪里去呢?你从前在上海是过惯了好日子的,我也知道,你对那段好日子,始终未能忘情,大概只有在舅妈家——她家的排场,她家的京戏和麻将,她家来往的那些人物——你才能够暂时忘忧,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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