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短篇作品(74)

2025-10-10 评论

    “对了,刘伟呢?神童怎么样了?”
    “他比高宗汉乖觉得多,学会了见风转舵,所以许多运动都躲了过去,一直在上海龙华路第二肥料厂当工程师。文革一来,也挨了!给下放到安徽合肥乡下,挑了三年半的粪。他人又小,一个大近视,粪桶压在背上,寸步难行,经常泼得一身的粪,一头一背爬满了蛆。他说,他后来进厕所,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吕芳和吴振铎相视摇着头笑了起来。
    “在里头,我们都练就了一套防身术的,”吕芳笑叹道,“刘伟把这个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金钟罩铁布衫’!神童真是个宝贝。”
    “你的咖啡凉了,我再去温些热的来。”吴振铎起身拿起银亚。
    “够了,不能再喝,”吕芳止住他道,“再喝今晚真要失眠了。”
    “吕芳,你出来后,检查过身体么?健康情形如何?”吴振铎关注地问道。
    “我一直有高血压毛病,前两个月还住过院。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点衰弱。”
    “你的心脏也不好么?”
    “全靠得了病,”吕芳笑道,“才请准退休,设法出来。我向我们组织申请了四年,才申请到许可证。”
    “吕芳,你现在——生活还好么?”吴振铎试探着问道。
    “我现在跟我姐姐住在一起,是她申请我出来的,她对我很照顾,”吕芳说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看手表,沉吟了一下,说道,“振铎,今天我来,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当然可以!”吴振铎赶紧应道。
    “你能不能借给我两千块钱——”
    吴振铎正要开腔,吕芳却忙阻止他道: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答应让我以后还给你,等我身体好些,也许再找些学生,教教钢琴什么的,慢慢凑出来。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借了。”
    “好的。”吴振铎迟疑着应道,他立起了身来,走到客厅一角大写字台前,捻亮台灯坐下,他打开抽屉,取出了支票簿,写了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他又拿出一只蓝信封,把支票套进里面,才拿去递给吕芳。
    “谢谢,振铎。”吕芳也立起身来,接过信封,随手塞进了衣袋里。
    “吕芳——”
    吕芳径自走向大门,吴振铎赶紧跟了过去。
    “我的大衣呢?”吕芳走到门口,回头向吴振铎笑道。
    吴振铎从壁橱里,把吕芳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取了出来,替吕芳披上,他双手轻轻地按到了吕芳的肩上。
    “吕芳,”吴振铎低声唤道,“我在RussianTearoom订了一个座。我请你去吃顿晚饭好么?那家白俄餐馆的菜还不错,地方也优雅,我们再好好谈谈,这次见面,真是难得。”
    “不了,振铎,”吕芳回转身来,一面扣上大衣,“今天也谈够了。而且我还跟我姐姐约好,一块儿吃饭的,就在这里转过去,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餐馆。”
    “吕芳,要是你早跟我联络上就好了,让我来医治你,你到我楼下诊所来好么?我替你彻底检查一次。”
    “振锋——”吕芳垂下了头去,幽幽说道,“其实一年前,我一到纽约就查到你的地址了。”
    “噢,吕芳!”
    “老实跟你说吧,振铎,”吕芳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地抽搐着,“本来我是不打算再跟你见面了的,这次回到纽约,什么老朋友也没有去找,只想静静地度过余生。我实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可是身子又偏偏不争气,病倒在医院里,用了一大笔钱,都是我姐姐垫的,她的环境,也并不很好,我不想拖累她,所以只好来麻烦你。”
    “吕芳!”
    “我现在生活很满足,真的很满足,我在里头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达到了:又回到了纽约来。振铎,我并没有你想像那样勇敢,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我怕死在那个地方,看到高宗汉那种下场,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实在寒透了心。”
    吴振铎送吕芳走出枫丹白露大厦,外面已经暮霭苍茫了;中央公园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大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盏盏燃起,迎面一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吴振铎不由得缩起脖子,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他下楼时,忘记把外衣穿上了。吕芳将大衣领子翻起,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块黑纱头巾把头包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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