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成功,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定都南京,可是只有九十五天,国都就被北洋军阀迁到北京去了。要等到国民革命军北伐,民国十六年打回南京,才又还都。然而十年后,南京却惨遭日本人屠城,三十万军民肝脑涂地,于是南京又被敌伪统治了八年。抗战胜利,民国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再次还都,那真是一个举国欢腾的好日子。国民政府在南京的时间不长,断断续续,前后不过十四年,但也留下了不可抹灭的印痕,紫金山上迤逦而下的中山陵,早已深深的刻在这个千年古都的舆图上,成为现代南京最伟岸的历史标志。还有,我看就是那些法国梧桐了。南京绿化,为人称道。其实通往中山陵那条道路上,两侧的梧桐在民国时代早已栽下,而今树已合抱,枝叶蔽天,搭成了一条数里相接的绿阴长廊。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作为帝王之宅的文化古都而言,南京矜贵,北京霸气,南京含蓄,北京炫耀。而作为现代都市,南京也算是保存得比较完善的,人文与自然互不侵犯。
我是民国三十七年冬天离开南京的,在中山码头上的船,滚滚长江,一别就是三十九年。一九八七再回大陆,上海苏杭,访旧有之,更多的是赏心乐事。可是重返故都,心情不同,火车才一进站,眼底江山,已经感到满目凄凉起来。
找到了南京旧居,大悲巷雍园一号的房子依然无恙,连附近的巷陌、比邻的梅园新村也没多大的变动。雍园一号的新主人是一位“人大”委员,恐怕已近八十高龄了,老先生十分客气,请我进去用茶,还谈了一些民国时代的往事。陪同的人告诉我,那一带现在住的都是高干,梅园新村周恩来的旧居却改成了一个对外开放的纪念馆。
特地去参观了江东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西部江东门是当年大屠杀的杀戮场之一。纪念馆是一九八五年兴建的,设计别出心裁,像一座巨大的石砌坟场,色调灰白,十分悲肃。陈列室的橱窗里枯骨满布,都是江东门“万人坑”挖掘出来受难者的遗骸。成千上百的骷髅头上还有弹痕累累,景象极其恐怖,每一个骷髅似乎都在无声呐喊,等待伸冤。如此铁证,日本政府竟仍然企图篡改历史。难道日本人至今还不明了,除非他们诚心忏悔,他们的民族灵魂,将永无得到洗涤救赎的一日。
经过旧日的国府路,国民政府时期的公家机关外交部、经济部都给冠上了“人民”的头衔,连往日的总统府也驻进了人民政协,国民大会堂就当然换成了人民大会堂了,上面圆顶也早已插上了五星红旗。我进到大会堂里,拍下了一些照片。就在这个圆顶建筑物里,民国三十七年四月间,在遍地烽火中,第一届国大代表选出了中华民国的总统与副总统来。当年的选举是如此的纷争扰攘,而终于导致了中枢无可弥补的分裂。而今大会堂中一片静悄,三千个座位都空在那里,一瞬间,历史竟走了天旋地转的三十九年。
抗战胜利,还都南京的那一年,我随了父亲登紫金山谒中山陵,春回大地,江山如画。爬上那三百多级石阶,是一种顶礼膜拜的朝圣经验,即便是那样幼小的年纪,也还体验得到还都谒陵的庄严意义。三十九年后重登中山陵,又值暮春,那天细雨霏霏,天色阴霾,因为右足痛风,一颠一拐,真是举步维艰。蹭蹬到国父陵前,猛抬头,看到国父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一阵悲痛,再也按捺不住,流下了几十年海外飘零的游子泪。想想国父当年缔造民国的崇高理想,面对着眼前龙蟠虎踞一水中分的大好河山,怎不教人怆然而涕下。
然而阅尽兴亡的石头城仍旧矗立在那里,人世间数十年的风波转折,在这座千年古城的历史长河中,恐怕也不过是一个随生随灭的泡沫罢了。
许多年了,没有再看自己的旧作。这次我的早期短篇小说由远景出版社结集出版,又有机会重读一遍十几年前的那些作品,一面读,心中不禁纳罕:原来自己也曾那般幼稚过,而且在那种年纪,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讲到我的小说启蒙老师,第一个恐怕要算我们从前家里的厨子老央了。老央是我们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说惯道的口才,鼓儿词奇多。因为他曾为火头军,见闻广博,三言两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说得鲜蹦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中架上了一个炭火盆,灰烬里煨着几枚红薯,火盆上搁着一碗水,去火气。于是老央便问我道:“昨天讲到那里了,五少?”“薛仁贵救驾——”我说。老央正在跟我讲《薛仁贵征东》。那是我开宗明义第一本小说,而那银牙大耳,身高一丈,手执方天画戟,身着银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丽的薛仁贵,便成为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亚历山大、拿破仑,都不能跟我们这位大唐壮士相比拟的。老央一迳裹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煤灰扑扑的军棉袍,两只手指甲里乌乌黑尽是油腻,一进来,一身的厨房味。可是我一见着他便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不到睡觉,不放他走。那时正在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医生在灯下举着我的爱克斯光片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因为我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变色,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因为怕被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我得的是“童子痨”,染上了还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然而我很着急,因为我知道外面世界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情发生,我没份参加。嘉陵江涨大水,我擎着望远镜从窗外看下去,江中浊浪冲天,许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没,我看见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头散发,仓皇失措,手脚乱舞,竹筏被漩涡卷得直转,我捶着床叫:“嗳!嗳!”然而家人不准我下来,因为我在发烧。于是躺在床上,眼看着外面许多生命一一消逝,心中只有干急。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我顿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其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那段期间,火头军老央的《说唐》,便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宝的英武,程咬金的诙谐,尉迟敬德的鲁莽,对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当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为我深深喜爱。后来看京戏《樊江关》,樊梨花一出台,头插雉尾,身穿锁子黄金甲,足蹬粉底小蛮靴,一声娇叱盼顾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女将,然而我看来很眼熟,因为我从小心目中便认定樊梨花原该那般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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