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36)

2025-10-10 评论

    她是其中头脑最冷静,最工心计的人物,她出身为奴,调教成婢,她的残酷是奴隶式的残酷:自私中表露着卑鄙,为了求安全争权力不惜奸诈,对待情敌仇人却残忍无情。
    《金瓶梅》虽然情节庞杂,但是故事的主轴还是落在西门庆与潘金莲这对男女的关系上,这也是小说中最饶兴味值得深究的两性关系。这是一场两性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在某层意义上是动物性雌雄交媾的生理战。小说开始西门庆征战于众妻妾娼妓之间,雄风凛凛,潘金莲仅是他一个曲意逢迎的性奴隶,第二十七回潘金莲被西门庆绑在葡萄架下,甘心接受性虐待,这时西门庆完全占上风,但是潘金莲凭着她的狡狯色诱一步步往上爬,最后终于骑到西门庆身上,反奴为主。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是全书写得最惊心动魄的一回,这时跨在西门庆身上的潘金莲已经变成一只女王蜂,在残杀与她交媾过后的雄性配偶。一场两性战争,雌性动物终于赢得最后胜利。同时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的强弱对调也是一场心理拉锯战。潘金莲不仅在生理上降服了西门庆,在心理上也逐渐主宰了他的心灵,他对潘金莲的嚣张跋扈愈来愈无法约束,到最后,西门庆似乎中了邪,竟任她随意摆布了。心理学家荣格(CarlJung)的一个理论,有些男性的潜意识里,对某类女人的色诱,完全无法抗拒,失去主宰意志,如同中魔,荣格把这类女人,称为男性潜意识心理投射的“女魔”(Succubus)。中国传统小说中,也经常出现由妖魔幻化而成的美女,迷惑男人,然后盗其元阳,使其精枯髓尽而亡。《西游记》中便常有这类女魔争相盗取唐僧的元阳。《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到了最后已经被夸大描写成吸人精髓的女魔头了。
    《金瓶梅》的世界是一个完全沉沦于肉欲无法自拔的“感官世界”,小说最后草草出现佛家救赎的意旨,恐怕也难解书中人物积重难返的业障。然而作为一部世情小说,《金瓶梅》作者惊人的写实功夫,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金瓶梅》替晚明社会精雕细镂出一幅俗艳华丽的浮世绘。
    从《金瓶梅》到清朝乾隆时代的《儒林外史》,其中相隔一百四五十年。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把中国小说艺术又推前了一大步。历来论者评《儒林》,多以其讽刺中国传统社会科举制度为主要论题。夏志清先生虽然也花相当篇幅探讨这部小说中“仕”与“隐”——中国传统社会士大夫两种理想之抉择的主题,但他同样重视《儒林外史》在中国小说艺术发展上的重要性。《儒林外史》已经脱离明朝小说说唱传统的影响,写景写情,不再依赖诗词歌曲,完全运用白话散文,书中方言及文言片语并不多用,《儒林外史》的小说语言是一种具有作者个人风格的白话文体,夏先生称赞这种白话语文的精纯度,超过其他几本古典小说,连《红楼梦》也不例外。吴敬梓的白话散文风格,对晚清及民初的小说家,影响深远。
    夏先生更进一步分析《儒林外史》小说叙述的方式,他发现作者吴敬梓刻划人物、推展情节的技巧是革命性的。以往的作者介绍小说人物登场叙述故事情节,喜欢现身说法,作者夹评夹叙,把人物当作木偶操作,而且随时抒发议论,主导读者判断,而《儒林外史》的作者却是隐身的,让小说人物自己登上舞台,由他们的举止言行,逐渐展现他们的性格,由读者自行推断小说发展情节。这种“戏剧法”的使用,使得中国小说又提升到另一层境界,可以说是开始进入“现代”了。《红楼梦》的作者在小说中自始至终“神龙见首不见尾”,运用的全是这种“戏剧法”,王熙凤的出场,便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夏先生举了《儒林》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周蒙师暮年登上第》为例:几个村人聚集在观音庵里,商议正月闹龙灯之事,人物先后登场,作者仅寥寥数笔介绍了他们的外貌,然后便把他们推上舞台,完全由他们彼此之间的举止言语,读者渐渐领悟这些人物各别的身份、个性、互相关系等等,而且同时又十分微妙地透露出作者对这些人物势利眼的讽刺。夏先生在这里论到小说艺术十分重要的一个议题,也就是“新批评”学派重视的所谓小说观点问题,如果没有受过“新批评”训练的评论家,恐怕不会注意到《儒林外史》这种革命性的小说技巧,也就容易忽略了许多作者苦心经营隐含不露的小说艺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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